编者按: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发展,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加速推进,带来了对矿产资源与能源需求的持续急剧上升。而中国经济的心脏“东部经济带”的矿产资源经过数十年的强力开采后,现已大多濒临枯竭。因此,长期以来由资源导向而形成的中国工业整体布局正面临着挑战。
发现和开发较晚的内蒙古大兴安岭地区,2007年被国务院、国土资源部列为全国三大重点成矿带之一,资源丰富,技术经济条件和地理区位优势显著。然而,其北段地区是中国最大的一片天然林保护区,生态意义至关重要。那么,究竟应该注重保护环境还是发展矿业?2009年8月和9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两次深入大兴安岭北段的呼伦贝尔地区与中南段的赤峰地区,对大兴安岭成矿带的资源勘查和生态环境状况进行调查和采访。 发展矿业的呼声和冲动,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和呼伦贝尔草原地区,从未停止过。
保护中国最后一块天然林屏障,当地牧民、林区老百姓、环保人士乃至部分矿业专家,也从未停歇他们的疾呼。
一方面,随着矿业拉动经济效应的显现,当地政府和矿业公司千方百计勘查和开发地下矿产资源;另一方面,多年来,林区生态环境已逐渐遭到破坏,原始森林大量消失,天然次生林渐渐消退,石漠化现象日益严重,矿业开发必将使林区脆弱的生态撕出又一道伤疤。
2009年9月,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深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进行了实地调查采访。
矿业开发冲动
就在本报记者赶往林区采访之前不久,内蒙古大兴安岭森工矿业公司对外宣布,该公司在大兴安岭林区深处的根河市比利亚地区探明一处大型铅锌多金属矿,该矿远景资源量在175万吨以上,潜在经济价值超150亿元。根河市比利亚谷铅锌矿属内蒙古森林工业集团得耳布尔森林工业公司施业区,今年年初,该矿业公司投资2000多万元用于该区勘探,计划钻探5万米,目前已完成3万米,经坑道和钻孔控制,已经探明矿带总长度约2.3公里,宽约700米,由4条走向相同的矿脉组合而成,资源潜力巨大。
这一消息,振荡了国际大宗商品期货市场和现货市场,成为铅锌期货价格下跌的因素之一。同时,该消息也振奋了大兴安岭地区的地质矿产专家们。
大兴安岭地区,是国务院2006年颁布《关于加强地质工作》的决定后,国土资源部确定的全国三大重点成矿带之一。
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矿产资源丰富,大兴安岭成矿带、得耳布尔成矿带就分布在这里,金属矿产主要有铅、锌、银、钼、铜、铁、铀等;非金属矿产有石灰石、莹石、大理石、硅石等,发展矿产业的优势得天独厚。
内蒙古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即内蒙古森工集团,是10.6万平方公里林区的掌管者,公司职工达20万人左右。
“他们依靠森林产业已经无法养活这些人了,国家下达的砍伐指标越来越少,林木也越砍越少,要养活这么多人口,带领他们奔小康,要谋出路,就必须进行产业转型。”在大兴安岭考察10多年的中科院研究员刘建明教授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
内蒙古森工集团副总经理张良告诉本报记者,森工集团的职工年收入在一万元左右,只有呼伦贝尔地区人均年收入的一半左右,也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刘建明把林区经济与浙江省做了一个类比,他说,该林管局管辖的森林面积相当于整个浙江省的面积,2008年GDP总量为22亿元,而浙江省一个县的GDP总量都超过了22亿元,所以,大兴安岭林区单位国土面积产生的GDP值非常低。
李明在森工集团工作了近10年。他告诉记者,从刚来到现在工资从来没有涨过,每个月的基本工资就1000元多点。
刘建明提出,森工集团必须想办法把一部分劳动力从森工产业转移到其他产业中去。“保护性地发展矿业可能是一条出路。”刘建明说。
2008年,内蒙古森工集团发起成立内蒙古大兴安岭森工矿业有限责任公司,负责勘探和开发林区矿产资源。内蒙古自治区和呼伦贝尔市为了支持其矿业产业的发展,协议转让给林区20个探矿权。
该矿业公司除了初步勘探出根河市比利亚谷地区一大型铅锌矿外,在阿龙山林业局地区内,查清了阿南林场矿权勘查区含有品位较高的原生铅锌原矿;在图里河、得耳布尔等林业局,3个矿产坑道也正在加紧施工当中;得耳布尔森鑫矿业开采进度加快,日处理千吨的选矿厂已建成投产……
转型发展矿业,不仅仅是内蒙古大兴安岭森工集团的举措,在黑龙江省和吉林省内的大兴安岭森林工业公司,也开始把公司发展战略转向矿产业。
2009年初,在吉林省国资委的主持下,掌管吉林省内大兴安岭区域的吉林森工集团,携手延边翰丰矿业集团,重组吉林省国华矿业集团公司,吉林森工集团在其中占有45%的股权。
探矿现场
“大兴安岭是中国东北和华北的生态屏障,是中国最大的一片林区,如果大规模地开发矿业,给大兴安岭地区带来污染的话,将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社会各界对森工产业转型的最大担忧。
大兴安岭林区目前生态环境情况到底怎样?本报记者为此走访了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多个地方,包括大兴安岭最后一片原始森林的所在地——额尔古纳西北角,林区腹地牙克石和根河市。
9月9日和10日,本报记者来到大兴安岭西北坡的额尔古纳市,实地走访了一个处在林区边缘的东王君矿区探矿现场,该矿位于德尔布尔成矿带的东缘和大兴安岭成矿带的西坡。
清晨,林区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没有固定的路,探矿公司的车在林区和草原上压出了一条条小道。越野车在草原上任意驰骋,林区里则艰难前行,一个多小时后,循着地质钻探机器的轰鸣声,终于在一片林区的坡地上找到了探矿公司负责人朱广仁。
朱广仁是地勘六院的探矿专家,曾负责在林区和草原上的10多个找矿项目,在林区探矿达20余年,足迹踏遍整个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和呼伦贝尔大草原。
朱广仁介绍,诚诚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是该矿区探矿权的所有者,探矿面积达20平方公里,由内蒙古地勘六院与两个私人老板合作开发。
他领记者来到一个钻探现场。记者发现,由于钻探机器和设备需要用卡车运送进出林地,因此必须砍出一条宽约2米的道路,为了使机器正常运转,还必须腾出2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
他告诉记者,在一个探矿区内,探孔数的多少要根据钻探情况而定,一般是每隔100米到500米打一个钻孔。如果是在矿带上,打的钻孔数还要多一些。该矿从2007年开始探矿到现在,已经在探矿区内打了60多个钻孔。
谈到探矿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他说,钻探、槽探和坑探,对森林植被的破坏不会很大,而且都是经林管局批准的。
他给记者测算了一下,修一条1000米长、宽2米的道路,占用林地2平方公里,相对于10万平方公里的林区面积,“所占比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矿业与林业的博弈
本报记者在部分地勘单位、地方政府以及矿业公司采访时,有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受访者绝大多数抱怨大兴安岭林管局对林区探矿限制太多,且逐年严厉,甚至不让地勘单位和探矿企业进入林区探矿。
“环境保护是一种理念,而发展经济是需要理性的,现在是过分强调这种理念了。”内蒙古地勘六院孙宏伟院长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就对林管局的一些限制措施直接表示不满。
他说:“林业部门提出要保护生态,保护大兴安岭林区,我认为是一个借口。从大的方面来讲,保护生态是对的。但矿业拉动经济增长的效应,以及探矿、采矿对生态带来的实际破坏程度,都应该做具体评估,要算笔经济账,看这种投入值不值得。”
据他讲述,他专门就大兴安岭林区的地质勘探情况做过一个规划,并且算了一笔经济账,如果在大兴安岭林区范围内发现50个大型有色金属矿床,50个矿山都开发出来,每个矿山破坏的面积在2平方公里左右,50个矿山总共100多平方公里。
“相对于10万平方公里的林区面积,100平方公里是很小的一块面积,但开矿却能养活20多万林业人口,而且不用每年砍树了。”他说,“当初我还提出,为了林区不砍树,大兴安岭的矿要抓紧找,找矿是为了不砍树。”
他认为,林区发展经济最大和最有可能的希望,就是矿业,有色金属矿是地下开采,对地表破坏不会很大。
“唯一有害的是对水资源的污染,只要引进一些先进的排水技术,开发后及时回填复林,基本上能做到不破坏不污染。”孙宏伟说。
“开矿到底对环境会产生多大的危害,黑龙江省有关部门组织过一次论证,并把材料上报给了国务院。”刘建明教授对本报记者说,“在林区内保护性的开发是行得通的。”
8月初,国土资源部部长徐绍史在大兴安岭地区考察地质矿产资源勘探情况时表示,大兴安岭地区要加大地质矿产资源勘查力度,并提出“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的观点。
生态隐忧
业内也有诸多人士对“保护中开发,开发中保护”的观点提出质疑。
“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并不赞成在林区大规模搞矿业勘查开发。”森工集团副总张良对本报记者说,“我们林管局都是极力阻止矿业公司进入林区采矿,如果国家下达政策要开发林区矿业,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一位常年工作在大兴安岭地区的国土资源局矿业负责人也对本报表示,挖探槽、修路、打钻孔,都将直接破坏植被。大兴安岭地区,凡是长树的地方,大都是在山地的坡积物上,这些土层很薄,大概只有20—30公分厚。
上述人士称:“环境非常脆弱,土层下是碎石,一旦破坏,根本就恢复不了,这层土壤是经过几万年,甚至上几百万年的风化才慢慢形成的土壤层。”
本报记者曾多次去过大兴安岭林区,此次再去林区,发现林区出现了很多变化,森林的面积已经很少了,绝大部分原始森林都被破坏了,而且天然次生林也在退化。一些地方甚至大量出现石漠化现象,碎石裸露,土壤流失。有专家预言,如果大兴安岭的植被破坏了,该地区的石漠化现象将比南方更严重。
尤为重要的是,大兴安岭林区是额尔古纳河、嫩江、黑龙江、松花江的水源涵养地,是嫩江和额尔古纳河两大水系779条大小河流的发源地。在涵养水源、保育土壤、消碳制氧、净化环境、保护生态多样性等方面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2007年,国家主席胡锦涛在内蒙古自治区视察时提出,“保护好大兴安岭这片绿色林海,为建设祖国北方重要生态屏障做出贡献。”
在牙克石与海拉尔地区,本报记者随意采访了很多市民和林区百姓,他们的观点很一致,认为进入林区探矿,搞矿产开发,对大兴安岭林区的生态肯定会造成破坏。
其中,一位世代生活在牙克石林区的工作人员对记者说:“开矿,政府领导有政绩,矿业老板赚大钱,对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林区里的老百姓来说,得不到任何好处,林子破坏了需要我们重新种,空气、水污染了,那也得我们林区人承受。”
撕开天然屏障的一道伤疤?
“矿业,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的头上,没有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这是一位业内人士的感言。
业界普遍认为,大兴安岭林区维系着中国已经十分脆弱的生态生命线,虽然有着丰富的矿产资源,但不适于大规模的矿产开发。
“天然屏障的口子一旦撕开,再好的生态环境也将在未来的岁月中崩溃、毁灭。”上述人士说。
“在林区采矿,更多的是对环境产生一种扰动作用,直接破坏的危害短时间内或许表现不出来。本来是一片原始的、无人的林区,突然把路修进去,把机器拉进去,盖上房子,人的活动必然对环境产生扰动。”克什克腾旗国土资源局矿业负责人吕景峰告诉记者。
“有色金属的探矿、采矿,所占土地面积都不大,但对环境与生态所产生的扰动是无法估量的,水土流失、滑坡、泥石流,一个个矿坑、矿眼,就好比人体上的一道道伤疤,随时会给脆弱的林区生态环境带来危害。”他说。
一位长期关注中国生态环境保护的企业家朋友魏疆天(化名)在跟记者聊天时,听说大兴安岭林区要发展矿业,非常激动地说:“后人和历史将会评说,这个举措是荒唐的,必然会带来惨痛的教训。”
“我们应该抵制目前这种经济发展模式,大量消耗资源、能源。我们的出路在哪儿?难道我们那么急于要把地下这点资源挖出来吗?”张良对目前一些经济学家和地质专家的言论表示不满,“他们没有生在林区、长在林区,不知道这片林子对国家、对民族意味着什么。”
“快速的经济发展,给中国人造成了一种保护生态环境的麻痹心理。”魏疆天感慨地说,“大量开发地下的矿产,必然要祸害我们。有一得必有一失,这就如同人类向大自然索取了什么,大自然就要向人类报复什么一样,这个法则其实通行在中国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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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也有主管矿业的地方官员认为,中国就剩下这么一块天然屏障了,再去开矿“搞破坏”,这就是犯罪。
“我们林区人的希望、森工集团的发展思路,就是成为专门看护林子的部门,让无形价值达400亿的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能不断升值。”这是林区“监管者”张良的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