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经济学家米尔顿·弗里德曼在对通货膨胀给出的著名解释中说:“在任何地方都永远是这样一种现象,即它是并且只能是一种货币的增长量超过产出量的货币现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及之后,发生在交战国各国内部的现象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高通货膨胀率现象的出现需要五个基本的条件①:
1. 战争导致物品短缺;
2. 战争导致政府从中央银行进行短期贷款;
3. 政府进而将债务有效变成现金,增加了货币的供给量;
4.公众通货预期转移,货币平衡需求下降;
5. 进而商品价格上涨。
但是,纯货币理论不能解释为什么通胀过程在一国要比在其他国家更能快速深远地发展,也不能解释为什么通货膨胀导致的结果会各式各样。如果把1914年到1918年主要交战国的所有公共花费汇总,就会发现英国的总花费远远超过德国,法国的总花费远远超过俄国。以美元为单位,在1914年4月至1918年3月间,英国、法国和美国的公共负债额的增加值远远超过同期的德国。事实上,1913年到1918年间,德国流通中的货币量的上涨百分比(1 040%)远高出英国(708%)或者法国(386%),但是该百分比在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则分别为1 116%和961%。与1913年相比,到了1918年,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的商品批发价格要远远高出德国。1918年德国柏林的生活消费指数是战前的2.3倍,这个变量在英国则为2.1倍。那么,按照这些数字显示,为什么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陷入恶性通货膨胀的是德国而不是其他国家?为什么变得一文不值的是德国马克而不是其他国家的货币?问题就在于战时和战后的债券市场。
战争期间,所有陷入战争的国家都被战争债券牵引着。那些之前从未买过政府债券的小额储蓄者在爱国主义精神的感召下,开始投资战争债券。然而,与英国、法国、意大利和俄国不同,德国在整个战争期间无权涉足国际债券市场(德国最初拒绝在纽约债券市场投资,之后一直被排除在大门之外)。而协约国则可以在美国或是富有的英帝国出售债券。同盟国(德国、奥匈帝国以及土耳其)则被排斥在外,只能在自己国家出售债券。柏林和维也纳虽然是重要的金融中心,但远比不上伦敦、巴黎和纽约。结果,德国及其同盟国在国内出售债券愈加困难,因为这些国家发行了过量的战争国债,超过了投资者的承受范围。很快,德国和奥匈当局就开始向其中央银行求助购买短期贷款,程度远远超过英国。中央银行购买的短期国债数额的上涨预示着通货膨胀的到来,因为与出售公众债券不同,将这些票据兑换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大大增加了流通中的货币供给。到战争结束时,差不多1/3的德意志债务都是“浮动的”或者说是未清偿的。而且德国政府发行了过量的货币,仅仅是由于战时价格管制,才未使整个国家陷入更严重的通货膨胀。
战败使得这些国家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之前,各方都向纳税人和债券持有人保证,只要战争胜利,敌人将会为这些债务买单。可是事与愿违。这些国家战后的恶性通货膨胀意味着国家的破产。那些先前投资债券的人本希望能够打赢这场战争但战败和革命意味着政府无力偿还债务。德意志帝国的债权人不得不为这场灾难买单。比战败更严重的是,1918年11月到1919年1月间频繁爆发的革命,更让这些投资者难以安心。还有在凡尔赛召开的巴黎和会,让这个稚嫩的魏玛共和国背上了一笔数额未定的赔款债务。当1921年债务最终确定时,德国人发现自己背上了一笔数额惊人的高达1 320亿“戈德马克”(一种战前马克)的外债。这笔赔款相当于国家收入的3倍多。尽管并不是所有这些债务都即刻生息,但预计的偿付款占到了1921年到1922年间德国1/3以上的财政支出。那些寄希望于德国的投资者在1921年夏天对未来并不乐观。而战后流入德国的外资仅仅是一些短期的投机货币或“热钱”,随着情况的不断恶化,不久就又流出了。
但是,如果只是简单地把1923年的那次恶性通货膨胀看成是《凡尔赛条约》导致的恶果,那就大错特错了。当然,德国人愿意这样认为,他们觉得通胀与条约的签订有很大关系。德国人一直声称,战后的巨额赔偿是导致经常项目赤字的原因,除了印制更多的钞票以外,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去应对赔偿。通货膨胀是马克贬值带来的直接后果。但所有这些都忽略了德国国内货币危机导致的国内政治隐患。魏玛共和国的税收系统是脆弱的,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这个新生的政权对于那些拒绝纳税的高收入人群而言缺少合法性。与此同时,公共支出的开销没有合理的预算,政府尤其对公共部门的工资出手大方。远在与战胜国签订赔偿协议之前,税收不足加上过度开支,就导致了德国在1919年到1920年间巨大的财政赤字(超出国民生产净值10%)。1923年,也就是德国中止偿付战争赔款那一年,财政赤字已相当惊人。更糟糕的是,那些魏玛共和国的经济政策制定者们在20年代早期就对稳定德国的财政货币政策失去了信心,甚至在1920年中期,当机会摆在面前时也无动于衷。德国财政界精英们大都盘算着,在货币贬值失控的情况下,那些战胜国会被迫修订先前有关战争赔款的协议,结果会使德国出口的商品与美国、英国以及法国相比价格低廉。事实上,局势也是这么发展的,德国马克的贬值大大促进了德国的出口。德国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当美国和英国的经济处于战后发展衰退期时,由这场通胀引起的1920年到1922年间的经济繁荣,导致进口需求大大增加,这样便消除了原来预期的对经济造成的压力。德国出现恶性通货膨胀,关键在于对局势做出错误估计。当法国从德国官方一心要还清债款的伪善承诺中醒过神来时,他们终于决定通过对鲁尔河流域工业区发动军事进攻来收回赔款。结果导致德国宣布总罢工(“消极抵抗”),用更多的纸币进行赔付。恶性通胀终于发展进入到最后阶段。
正如米尔顿·弗里德曼所言,通货膨胀确实是一种货币现象。但是,恶性通货膨胀,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一种政治现象,即由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的根本缺陷所导致。事实上,面对敌国战后日益减少的国内收入,确实有危害性更小的方式去解决德国国内和国外债权人相冲突的索赔要求。但是,许多德国人一直认为,他们的国家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在国内经济停滞和他国挑衅并存的状况下,最坏的结果终于发生了—德国自身货币和经济体系全面崩盘。到1923年年底,大约有4.97×1020德国马克在流通,每天大约有200亿马克在市面上流通,而年通货膨胀率达到了最高的百分之1 820亿。当时的价格水平平均是1913年的1.26万亿倍。但是,确实还有一些短期的好处出现。到1922年最后一个季度为止,通过鼓励消费、限制存款以及加速通胀,德国国内生产的总产量和就业机会大大增加。正如我们看到的,贬值的德国马克大大促进了德国的出口。但是,最严重的时刻直到1923年才到来。德国工业产量降到了1913年水平的一半;失业率达到了最高峰,工会成员中有1/4失去了工作,1/4的人靠做临时工维持生计。不过,这并不算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这场危机对社会造成的打击,以及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创伤。艾利亚斯·卡内蒂后来在描述他年轻时在遭受通货膨胀打击的法兰克福地区的那段经历时写道:“严格而具体地说,通货膨胀是一种群体现象。这是货币贬值的一个‘安息日’,人与钱之间奇怪的相互作用—钱代表了人,人代表了钱,人们感觉自己和手中的金钱一样‘恶劣’,而且这种状况越来越糟。金钱和人都被局势摆布着,同样都感到毫无价值。”
“贬值”是通货膨胀的主要产物。这不仅仅限于货币本身,那些以该货币计算的一切形式的资产、收入以及债券,都会变得一文不值。对于德国来说,一场通货膨胀扫清了德国在战争中和战后堆积如山的内债,成功避免了一场毁灭性的经济灾难,但却难以逃脱战前就欠下的大笔外债。通货膨胀对于税费也同样有着不小的影响,债券的持有人、拿固定工资的居民都会受到牵连,甚至还会影响到中上阶层人们的生活,包括那些食利者、高级公务员以及各类专业人才。唯一能够幸免的就是企业家们—他们调高价码、买进美元、投资实业(如房产、工厂),或者使用正在贬值的货币来偿还债务。恶性通货膨胀会给经济带来长期不良后果:银行受损、利率高企,再加上严重的通货膨胀,一并让经济蒙受着巨大的损失。但对于德国来说,恶性通货膨胀对于社会和政治的影响都不可小觑。1923年,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曾经发表了有关“食利者的安乐死”见解。他说,相比带来大规模失业的通货紧缩,通货膨胀虽然让那些“食利者”大失所望,却更能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因为人们知道哪种结果更恶劣。但就在那之前4年,凯恩斯本人还曾对通货膨胀的负面后果做了生动形象的描述:
通过持续的通货膨胀,政府可以很隐蔽地没收公民相当一部分的财富,通过这种方法,政府不但可以没收,而且可以肆意地没收。这种手段使许多人变得穷困潦倒,但却为另一些人谋得了福利。关于这种对财富的肆意重新分配,不仅仅从国家安全和稳定性上,而且对于现有的财富分配方式的可信度也造成了威胁。对于那些得到横财的人来说……他们是受益者,但同时也是资产阶级抨击的目标。对于资产阶级,通货膨胀对他们造成的伤害绝不低于无产阶级对其的冲击。而随着通货膨胀的持续……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长久的债务关系(形成资本主义制度的终极基础)全然变得杂乱不堪,甚至失去了效用……
“现在还没有一个巧妙、可靠、能够推翻现有社会基础的方法。”凯恩斯把自己的见解归功于列宁对他的影响。虽然没有记录表明列宁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但他的同事博利舍维克·叶夫根尼·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将印钞厂比做财政补给的机枪,把火药都射进了资产阶级制度的背后。
前苏联的经历提醒我们,德国并不是唯一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因为恶性通货膨胀而衰退的国家。除前苏联以外,还有澳大利亚,以及当时刚刚成立的匈牙利和波兰,它们在1917年至1924年间也同样遭受了严重的货币贬值。在前苏联,布尔什维克拖欠了沙皇的全部债务之后,恶性通货膨胀随即而至。俄国的债券持有者也同样经历了类似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匈牙利和希腊所经历的货币、债券市场的陷落崩溃①。
如果说恶性通货膨胀与世界大战的失利息息相关这比较容易解释得通,但这一切仍然是个谜。在近些时候,也有许多国家由于经济上的困窘拖欠了外债—要么直接拖欠支付利息,要么采用货币贬值的间接手段。然而恶性通货膨胀的影子没能随着世界战争的结束而消散,究竟是为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