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定:理性看待中国经济复苏“短板”
    2009-10-14    作者:余永定    来源:经济参考报

    ●目前几乎可以肯定,中国今年的GDP增幅将超过8%。但中国纾困方案导致的投资增长,有可能令本已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进一步加剧,而资金的注入已经在催生资产泡沫。

    ●政府支出应有益于私人投资,并有助于中小企业的发展,但许多地方政府却在压挤这些企业,以弥补税收不断下降的影响。

    ●中国并未遭遇流动性不足和信贷危机,其货币乘数一直也基本稳定。中国不必像美国那样动用直升机漫天撒钱。

    ●如果中国无法解决其结构性问题———包括对出口的依赖、高投资率和收入差距悬殊———将不太可能保持持续的增长。

    中国经济已从全球衰退中强力反弹。官方数据显示,中国今年第二季度国内生产总值(GDP)同比增长7.9%。那些对中国宏观经济数据的准确性持怀疑态度的人,可以核对一下实物数据:6月份,中国发电量同比增长5.2%,扭转了之前连续8个月负增长的局面。目前几乎可以肯定,中国今年的GDP增幅将超过8%。
    但一些问题正隐隐浮现。中国纾困方案导致的投资增长,有可能令本已严重的产能过剩问题进一步加剧,而资金的注入已经在催生资产泡沫。
    中国采取刺激性措施的动机十分简单。中国没有遭受西方那种金融危机,但却受到了其次级债效应的明显影响,导致出口骤减。2007年,中国出口增幅为25.7%,出口对GDP之比高达36%。而去年11月份,出口同比下降2.2%,且此后一路下滑。今年5月,出口同比骤降26.4%。出口下降对GDP增长幅度的拖累作用可能达到了3个百分点。如果计入间接影响,对中国2008年经济增长率的拖累甚至可能超过了5个百分点。
    中国政府的反应非常迅速。2008年11月,政府出台了4万亿元人民币(合580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方案,在2009年和2010年两年落实。刺激药方的“剂量”很足,为2008年GDP的14%。
    中国有能力负担如此规模的扩张性财政政策。过去10年来,中国的预算赤字很低,2007年还出现了预算盈余。因此,即使推出了刺激方案,中国的债务可能也仅占GDP的20%左右。政府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不过,这就带来了第一个问题。刺激方案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基础设施投资。长期以来,固定资产投资一直是中国经济增长最重要的驱动力,进入21世纪以来,这部分投资的增速一直高于GDP增速。由于固定资产投资具有在短期内创造需求、在长期内创造供给的双重功效,在一般情况下,投资率的上升短期内将迅速创造出过度需求,随后,经济将从过热阶段转向产能过剩。相应地,通胀压力也会为通缩压力所取代。
    2003年年底以来,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主要目标是抑制经济过热。由于过热主要是由固定资产投资的迅速增长引起的,产能过剩也随之不断增加。但由于外部需求强劲,产能过剩局面并未立即显现。不幸的是,政府未能有效控制住投资过热。譬如,政府2004年曾试图遏制钢铁行业的投资热,当时中国的钢铁产能为4亿吨。而到了2007年,钢铁产能已突破6亿吨。只是当出口暴跌之后,产能过剩的严重程度才以一种令人瞩目的方式显露了出来。
    要想维持可观的经济增长率,同时避免大面积失业情况的出现,中国政府只剩下了一个选择:用国内需求来取代急剧萎靡的外部需求。从短期来看,刺激国内消费的难度很大;投资需求成了唯一的选择。经济刺激方案的后果是:2009年上半年,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同比上升36%,而中国的投资率可能已突破了GDP的50%。
    政府十分清楚,中国经济一直饱受产能过剩之苦。这正是刺激方案中政府投资之所以集中在基础设施领域、而非兴建新工厂的原因。不过,一个以投资为中心的扩张性财政政策仍面临着一些问题。由于仓促上马及执行中监督力度不够,基础设施建设中的浪费现象比比皆是,而这股基础设施建设热潮的预期收益也不容乐观。
    应动用更多的资源,构筑一个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从而使家庭消费能够在拉动经济增长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政府支出也应有益于私人投资,并有助于中小企业的发展,但许多地方政府却在压挤这些企业,以弥补税收不断下降的影响。
    面对外部需求突然减少导致的产能明显过剩,中国政府正想方设法稳定出口增长。退税已成为一项重要的出口激励政策。但不幸的是,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由于美国对其经济失衡进行调整--特别是消费减少———出口市场萎缩的状况难以改变。
    在对外贸易方面,中国的结构调整在很大程度上是全球经济危机导致的被动调整,而非主动调整。中国不妨加大消除内外价格扭曲的力度,以减轻对外部市场的依赖。尽管中国的危机管理成功地实现了经济复苏,但在结构性调整方面的成就仍喜忧参半。
    现在来谈一下第二个问题。2009年上半年,银行新增贷款7.3万亿元人民币,超出全年的官方目标。信贷增速高得惊人,广义货币供应量(M2)的情况亦是如此,相对于GDP的增速创下了历史新高。其结果是,金融市场流动性泛滥。
    诚然,为了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及国内经济放缓,中国应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然而,中国并未遭遇流动性不足和信贷危机,其货币乘数一直也基本稳定。中国不必像美国那样动用直升机漫天撒钱。
    流动性过剩已导致资产泡沫再度抬头。目前阶段,由于产能过剩,通胀暂时还未构成威胁。不过,鉴于广义货币供应量为GDP的160%以上,当遭受内部或外部冲击时,形势随时会发生变化,且变化速度可能会很快。全球政策制定者都在关注美联储的下一步举措。中国货币当局或许也需要思考其退出战略。
    要想实现可持续的复苏,中国必须在危机管理和结构性改革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如果中国无法解决其结构性问题--包括对出口的依赖、高投资率和收入差距悬殊———将不太可能保持持续的增长。无论是进行结构性调整,还是制度性改革,本轮危机都为中国提供了良机。果断采取必要措施,符合中国和整个世界的利益。(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

余永定简介



    余永定,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博导。1948年生,广东台山人。1969-1979年北京重型机器厂工人。1979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1983年任助理研究员;1986年任西方经济理论研究室主任;1987年任副研究员。1988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学习;1994年获博士学位。同年回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任职。1995年任研究员并获国家特殊津贴;1998年任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2000年当选中国世界经济学会会长;2004年7月-2006年7月任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
    2007年11月20日余永定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撰文指出“港股直通车”一旦实施,意味着中国将在资本管制的堤坝上开一个大洞,几万亿资金可能全部流走。他明确反对通过放松资本管制来舒缓人民币的升值压力。
    主要研究领域:宏观经济、世界经济。
    主要代表作:《从FMD模型到社会主义再生产模型》、《马克思再生产数例的一般数学形式》、《中国经济的两部门动态增长模型》《收入分配、金融结构和宏观经济稳定》、《关于外汇储备和国际收支结构的几个问题》、《香港股灾发展过程的经济分析》、《打破通货收缩的恶性循环》《中国的消费函数》《财政稳定问题研究的一个理论框架》、《中国应从亚洲金融危机中汲取的教训》、《世界经济形势分析与预测评析》、《M2-GDP的动态增长路径》《消除升值恐惧症,实现经济的平衡发展》、《中国的双顺差的性质、根源和解决办法》、《西方经济学》,博士论文《宏观经济分析和中国稳定政策设计》为牛津大学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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