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改革政府》一样,《政府的价格》带给我的是震撼和惊奇。震撼的是,没有高福利拖累的美国同样面临财政黑洞和可持续困境。惊奇的是,《政府的价格》作者提出了根本的解决之道。结果导向的预算也许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甚至不一定是最佳解决之道,但它体现了直面现实的勇气、可贵的探索求新精神,并且被实践证明切实有效。
最近一段时期,政府债务危机、财政黑洞日益成为一个热门词汇,相关乱象时刻冲击着人们脆弱的神经。欧洲国家首当其冲:希腊创下了历史纪录的3000亿欧元国家亏空,意大利的债务水平超过了1.2万亿欧元,两个国家在紧缩财政的同时,“砸锅卖铁”高调出卖岛屿,但依然给人以杯水车薪之感;英国新联合政府将在所有政府部门削减25%支出,这意味着公共部门5年内将裁减大约60万个工作岗位,留任公务员则面临养老金、薪金和福利的缩水,因而公务员正在酝酿一场“饭碗保卫战”;法国政府针对退休金体系2030年将面临的700亿欧元资金缺口,考虑把法定的60岁退休年龄提高到62岁或63岁,同时把劳动者领取全额退休金所必须缴纳退休金的年限从40.5年提高到42年,结果引起数百万人参加的罢工和抗议;……“政府破产”以前不可想象,现今似乎成为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让人产生某种“2012”式的恐惧。
发达国家的财政困境犹如常人(与秃头对应)头上的虱子,不是那么明摆着,但谁都能感受得到。平民百姓的无知和漠然可以理解,难道政治精英们也会如此无知吗?显然不是!书中支撑“永久财政危机”的数据,大多数来自官方统计。问题症结在于:出于种种目的,政治家使出浑身解数,使用“比安然首席财务官更多的技巧”掩盖财政危机的事实,其中许多做法在私营部门使用会面临牢狱之灾。由此看来,《政府的价格》不只是直面现实揭示问题,而且直面政治家揭示问题产生的主要根源。
由此我联想到学者的角色。真正的学者应首先定位于批判家,运用自己的良知、学识和敏锐观察力,觉察、确认并促使社会广泛认识到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学者都应该是“乌鸦嘴”,只有让大家共同意识到问题,才会有探索解决之道的努力。当然,乌鸦嘴不等同于“愤青”。
乌鸦嘴以批判为己任,有时会给人“杞人忧天”的感觉。在数年前一篇文章中,我曾写了一段文字:“强化社会职能和公共服务同样存在可持续问题,而且比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更为重要,也更为复杂。……公共服务尤其社会福利具有能上不能下的刚性特征,公众没有享受到应该享受的公共服务或福利时无疑会不满,从而影响到社会稳定。可以设想,当出现资源严重不足,政府不得不剥夺已经享受的服务或福利时,公众的反应绝不是‘不满’一词所能形容的”。文章刊发不久,一个学生提出疑问:在公共服务水平如此低下的情况下,担忧可持续问题是否有点为时过早?当时我几乎无言以对,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现在看来,《政府的价格》出版于2004年,当时的财政状况似乎不那么悲观,因此该书也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时至今日,当财政危机形成“完美风暴”的时候,“杞人忧天”行为显然一点不可笑。本人之所以对中国公共服务的可持续性“杞人忧天”,是因为觉察到一些现实和潜在的风险:薄弱的现有基础和巨大且日益增长的潜在需求;各级政府特别是基层政府的巨额债务;可能的经济波动等。其实我最担忧的是政府运行机制,其主要特征是自上而下的指令和自下而上的响应。前些年,每当中央政府确立经济增长目标,地方政府多会层层拔高、层层加码,呈现出某种大轰大嗡的运动式特征。强化社会职能和公共服务恐怕难以摆脱这一“规律”。这样,发达国家几十年才进入的社会职能可持续陷阱和财政黑洞,中国可能用不了多少年就不可自拔。这方面的例子其实已经不少。
乌鸦嘴、杞人忧天本属贬义,也许是被震糊涂了,我越来越从中看到褒义的成分。学者应该以乌鸦嘴自居,杞人忧天也应该得到些许宽容和尊敬。杞人式的忧虑不会带来厄运,但当厄运降临的时候,真正的学者不会享受“未卜先知”的快乐,只能承受比其他人更多的内心痛苦。我想这正是良知的表现。乌鸦嘴需要学者的内心自觉,当然也需要环境的宽容。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