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全面爆发的美国金融危机对世界经济产生了巨大冲击,包括中国经济。这场危机是否昭示着美国发展模式的终结?
问:陈教授,您通常都是在美国,美国这次的金融危机而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不知道您从一个学者的角度怎么去解读这件事情? 陈志武:首先我要强调一下,在美国过去两百年里,差不多每隔十年左右就会出现一次金融危机。大家可以看看1817年的时候,1857年、1893年、1907年、1929年等,差不多每隔十年又会来某种规模的金融危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次发生金融危机引发全球的经济危机,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吃一惊的。有的人早就预期美国的这种金融支持消费,消费带动增长的模式最终会出现金融危机的。要我去预测的话,我也可以这样预测,这次金融危机之后美国未来还会再发生金融危机的。如果说过去几年预测这次金融危机会出现的人预测得准确的话,我相信我对未来美国还会发生金融危机的预测,肯定也会是百分之百准确的。 主要的原因不是说我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而是因为人类的发展历来就是这样子,需要很多的人去做技术创新,在金融领域里面也要允许很多金融创新。在这些金融创新的品种和形式变成我们的常识之前,其间肯定要经过很多发展和出问题的过程,也会出现一些危机。美国历来的金融创新模式就是这样,先容许人们去创新,然后大家去看创新出来的东西到底会不会出现问题,如果不出现问题,监管部门不会去管,也不应该去管。 只有在出现问题以后,监管者、立法者才有可能知道创新出来的技术出现问题的方式到底是什么样,性质是什么样。那么,通过危机的发生认识到问题的方式和性质以后,监管者才可能反应性地设计出来怎么样去调整监管规则、架构和制度。根据这样一个创新和监管逻辑去理解的话,以后在美国也必然会因为新的金融品种、新的金融市场、新的科学技术的出现,而带来一些新的金融危机。这种规律是不可能改变的。 问:那就是说美国发生金融危机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们会不断发生危机,而且通过这样的危机不断来积累一个正确发展的道路和方式,是这么理解吗? 陈志武: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不断试错、纠错的过程。 问:这次的情况好像特别严重,波及到全球很多国家。 陈志武:这次之所以非常严重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个就是美国的住房按揭贷款市场还有很多其他的金融市场已经发展深化复杂到这样的程度,在最终资金的使用方和最终资金的供给方也就是美国国内和全球的投资者,在两者之间的委托代理链条已经被拉得非常非常长,这就为问题的出现奠定基础,这是一个方面。 另外在金融全球化已经把美国各种各样的金融产品推销到全球各个国家,同时又没有一个具有强制力、具有立法、执法和行政权力的世界政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已经越来越全球化的金融证券市场跟没有世界政府,没有世界中央银行,也没有世界的执法机构,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突出。由美国引起的金融危机对世界各国的实体经济和金融市场产生这么大的冲击,更加凸现了金融化的实际水平跟制度安排所能支持的金融化容量之间的不平衡已经越来越严重。 这次金融危机让各国实体经济都受到牵连,这给各国决策者、社会人士一个非常大的机会,去理解过去这些年的商品市场全球化、金融市场全球化跟我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所建立的世界秩序之间的矛盾到底有哪些,表现在什么地方。在这个基础之上,大家都可以更加理性地、冷静地作出相应的制度调整和制度改革,使接下来全球范围内金融化、资本化的进一步发展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全球性制度架构。 问:那您觉得次级债的危机是不是再一次提醒了我们随着金融发展的深入,经济波动的风险也在加大呢? 陈志武:可能恰恰相反。我们可以这么看,美国在1900年的时候,金融票据加证券的总值相当于美国GDP的32倍,到2006年金融票据总值相当于美国GDP的10倍。高度金融化的美国经济,在方方面面都有非常发达的金融证券市场。 很多人以前担心过度金融化的经济是不是会产生很多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由此大大增加美国经济增长的波动性。但实际情况正好跟那种担心相反。如果大家看一下美国经济,看从1980年到现在美国GDP出现负增长的月数有多少,计算一下就会发现,在美国经济越来越金融化的同时,出现萧条的频率也在不断下降。实际上,从1980年到现在,这27年里面,只有16个月里美国经济出现负增长。尽管这中间经历了1987年的股灾、80年代末的美国储蓄银行危机、90年代初的拉美债务危机、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又经历了2000年互联网股票泡沫的破裂,还有2001年的“9?11”事件。 每次危机时都有很多人认为“这次危机会把美国社会、美国经济冲倒”,可是每次都平稳而过。为什么会这样呢?关键在于,有这么多发达的金融证券市场,有各种各样的金融工具之后,企业和家庭都拥有了它们所需要的规避风险的金融工具,使不同的企业和家庭可以根据自己所能承受的风险和愿意承受的风险,去精确安排好各种各样的投资和财务组合,这使美国社会抗拒风险的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而这样一种配置风险的能力本身就是现代金融发展的核心目的之一。 问:美国政府出手援助贝尔斯登、“两房”、AIG,这是否意味着美国自由经济原则的动摇? 陈志武:即使是最彻底地主张自由市场的人也会承认,政府在市场中不起任何作用的时代早已结束。 在今天的世界里,几个大财团就可以绑架整个国家,甚至全球社会的利益。由于交通和通信手段的发达,各地区的金融市场、商品市场已经在全国层面被整合在一起。在这种形势下,很容易通过企业间的整合,形成规模极大、市场渗透面极广、涉及众多公众利益的少数财团。于是,政府需要提供市场规则、产权保护的公共服务。而且,因为这少数财团绑架了太多公共利益,出现了“大到不能倒”的局面。特别是在金融全球化的今天,跨国金融公司牵连到的公众利益不只局限于其母国,而且跨越了国界,渗透全球,“大到不能倒”的局面更容易出现。因此,传统的纯粹自由市场已难以持续。 问:这次金融危机是否意味着美国的经济发展模式遭遇了挑战? 陈志武:国内一些评论认为,这次危机是美国金融资本主义的终结。我认为这夸大了危机导致的后果。美国式金融资本主义肯定还会继续,这次危机带来的冲击,主要的影响是在量的方面,而不是质的改变。所谓的美国金融资本主义模式,包括很多内容,例如,靠信贷来促进消费,然后靠消费来带动经济增长,这是与现在的讨论相关的。这个模式今后肯定不会改变。这种发展模式不是美国专有的,发达国家都不同程度地采用了这样的模式。实际上,中国现在也要从投资驱动型的模式向消费驱动型的模式转型。 美国在19世纪后,基本是靠消费拉动增长,其原因是工业革命带来生产能力的大幅提升。现代社会之所以都要靠消费驱动经济,是因为工业技术、农业技术已足够完善,人类的物质生产能力大大提高,不怎么费力即能满足物质消费需求。因此,最后制约人类经济增长的不是生产能力不足,也不是投资不足,而是消费需求跟不上,消费是增长的瓶颈。各类金融市场发展的目的之一是通过住房抵押贷款、汽车贷款、教育贷款等来缓解因为人们收入不均匀而导致的消费不足问题。人们也通过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各类基金等金融品种,安排好未来的可能需求,以减轻青年、壮年时期的存钱压力,从而促进消费。总之,住房抵押贷款证券化以及其他相关的金融发展,都是围绕着把人们从存钱压力中解放出来,进而释放消费的动力。不仅美国不会结束这种模式,而且,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应该赶快学习,否则,中国和许多其他国家只能依靠制造业和出口市场。 那么,次贷危机的结果会是什么呢?首先当然是让美国和全球的金融机构付出代价,中国的外汇储备和商业银行、日本的银行业都已付出代价。其次是美国经济和社会受到冲击,消费信贷和其他信贷严重收缩,不仅美国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的贷款、投资会更加谨慎,而且其他国家的机构和个人给美国提供的信贷、资本会大幅下降。因此,美国未来一两年的信贷消费很难增长。所以,我认为这次金融危机将压缩美国的信贷消费,使这种经济模式在规模上下调,但不会是终结。 接管“两房”以及通过动用政府资金解救其他金融财团之后,美国财政赤字在这两年至少多增几千亿美元,再加上伊拉克战争开支等,美国财政赤字会快速增长,需要发行更多国债。这会把本来提供给民间、企业的资金转移到政府手里,压缩经济增长和民间福利的空间,而且使美元倾向于贬值,进一步打击国际投资者投向美元资产的意愿,减少美元资金的供给。 因此,从许多方面看,这次金融危机的影响深远,是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打击面很广,也很深。但是,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都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美国的金融和经济模式,反而是强化了它,这次美国也会通过相应的改革再走出来。 问:金融全球化和资本的自由流动加剧了金融危机的广度和深度,美国此次危机对于国际资本流动会造成哪些影响?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潮流无可逆转的背景下,发展中国家需要采取哪些新的措施来遏制可能发生的危机,并在美国的危机之中获得机会? 陈志武:美国的这次金融危机,不应该作为加强中国金融管制的依据。因为美国和中国的情况代表了两个极端。在美国,金融创新可以说是完全放开的,出了问题再说,没出问题可以完全自由。而中国则是,如果没有政府批准,任何创新都不行。我们必须知道,监管从本质上是反应性的,是对已经熟悉的事情而为的。但创新顾名思义是以前没有的,是创造出以前不熟悉的东西,所以,从本质上,创新是不应该被监管的,否则逻辑上就有矛盾。中国要成为创新型国家,如果在金融方面的创新不显著,那其他行业也不可能实现创新。中国式的监管,并不能够提高抵御风险的能力。打个比方,把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去学游泳,他当然不用担心被水呛住,但他也学不会游泳,等他下次掉进水里,就会被淹死。 美国允许自由的金融创新,当然会出现一些问题,这不奇怪。因为必须通过出问题,才知道什么地方应该要有监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因为次贷危机引发的问题,美国对证券、投行的管制,肯定要比以前增加。现在这么多的投行需要联邦政府和美联储提供保护,那以后美联储和其他的政府机构,就要建立起防范、监管的制度,来避免危机的发生。 中国的金融管制,表面上看没有什么代价,实际上这个代价在用其他的形式表现出来。为什么在国际分工中我们只能做卖廉价劳动力的制造业?这跟金融发展落后、金融创新没办法放开手脚的关系很大。金融市场没办法发展,国内消费的增长就会很难,给中国经济和社会带来的代价是必须靠出口来拉动增长。 我认为中国从这次危机中应该吸取的教训是:千万不要因为美国的金融创新带来的问题,就认为我们不放开金融创新的做法是对的。中国必须学会游泳,即使要交学费,也应该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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