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布鲁纳(Karl
Brunner)两年前去世了。去年初,阿尔钦邀请我到欧洲参加一个为纪念布鲁纳而举行的研讨会,我因为要准备诺贝尔研讨会的文章而推却了。这使我郁郁不乐久之。
一九六二年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经济研究院,布鲁纳是我的老师。他当时对我不重视,不认为我是可造之材。他教的是宏观经济与货币理论,是我兴趣之外的科目。那时,布鲁纳算不上是大名家。这一点,同学们和我都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都认为他是绝顶高手。布鲁纳后来举世知名,是他离开加大之后的事。
我是一九六七年离开加大的。一九七三年,我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收到了布鲁纳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知道我升级很快;读过我一些文章觉得果然了得,所以要写信来恭贺一番。这使我很感动。七○年代的布鲁纳,在国际学术上如日中天,也是几个大国的政府所重视的智囊,竟然能抽空给他早年“何物小子”的学生,加以鼓励,实在不简单。
布鲁纳大约是一九六五年离开加大的。七十年代,他曾数次邀请我参加他办的研讨会,可惜都碍于工作不克参加。我再与他见面时,已是二十年后的一九八五年了。该年夏天,我到旧金山参加美国西岸经济学会的聚会,在那里的一个特别的讲座上,发表了我对中国经济改革的见解。听众济济一堂,我走到台上,向下一望,见到前排正中坐着的,是弗里德曼夫妇和布鲁纳夫妇。这使我呆了好一阵。
演讲后,这四位故交跟我握手言欢。布鲁纳夫人罗丝玛丽(Rosemary)兴高采烈,紧握着我的手,滔滔不绝地跟我述说二十多年前我在加大时的往事。她笑得很甜,很开心,但我却强笑着,泪水差点要流出来。
原来早一个晚上,我与布鲁纳的最佳拍档麦萨尔(A.
Meltzer)共进晚餐时问起布鲁纳近况,他说:“几天前罗丝玛丽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只有几个月寿命!”想不到,十多个小时后我所遇到的她,竟然那样欢容,好像自己什么忧虑的心事也没有似的。后来罗丝玛丽死了。我跟阿尔钦谈起此事,他说,因为要使布鲁纳开心,罗丝玛丽那时就变为一个伟大的演员。
一九八五年在旧金山所见到的布鲁纳,很苍老,行动不便。其实二十多年前,他的眼睛就大有问题。我们再见面时,他几乎完全看不见什么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像对孩子那样的关心,微笑地以他脱不掉的德国口音说:“好呀,史提芬,你现在是个经济学家了。”“可以这样说吧,”我感到有点骄傲地说,“我脚踏实地下过二十多年的工夫。”“真的二十多年吗?应该是吧。你那时替我拍的人像照片,我还好好地保存着呢。”
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但一九六二年,布鲁纳是同学们认为最严格﹑对学生最不客气的老师。世界上可能没有出现过一位比他更重视逻辑的经济学者。文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每一段,他都不放过。在研究院的“宏观经济”的高级课程上,他花了一个学期只教了M.
Bailey那本名著中的十八页,证明几乎每一段都有错处。到最后所有未被吓退而还在课室留下来的几位同学,都可说得到一点“真传”。这些同学今天在美国都大有建树了。
我还记得有这样的一课。历久以来,书本上都说在均衡点上,投资量与储蓄量相等。布鲁纳问:“为什么这二者相等?”同学们接二连三地以书本上的答案说了出来。布鲁纳听了,脸色一沉,郑重地说:“你们不说话不是更好吗?”这一说,同学们知道书本上又“胡说”什么了。
课堂上一时间静得怕人。过了好一阵,布鲁纳说:“一些量是可以观察到的‘事实’,另一些量却是不可以观察到的‘概念’。前者,投资与储蓄永远相等,正如出售量与购买量永远相等一样;但后者只在均衡下相等,那是看不见的﹑概念上的相等,正如需求量与供应量的相等只是一个概念,不是事实——是见不到的。真实世界中没有经济学所说的‘均衡’那回事,因为‘均衡’只是一个概念。”
他跟着走到黑板前,以数学逻辑证明他的观点。一大黑板写满了,抹后又继续写,如此抹抹写写好几次,他突然停下来,问:“你们明白了没有?”没有谁真的明白,所以没有谁响应,布鲁纳一声不响的离开了课室。同学们呆住了,知道他所说的是惊天伟论,脾气发得有理。大家于是继续在课室内研讨刚才布鲁纳的分析,直到两个小时后自觉明白才离去。
是的,布鲁纳是我所知道的在分析﹑逻辑上最严谨的经济学者。作为他的学生,被他当众“羞辱”司空见惯,当时会有反感,或心有不甘。但过了一二十年还从事经济学的,就会觉得布鲁纳严谨的逻辑推理,在脑海中像铁铸的那样,驱之不去,忘之不了,也因而把自己所学得的知识视为真理,对浑水摸鱼的所谓“理论”一笑置之了。这是布鲁纳作为一个老师的伟大之处。
天大寒,路如铁。行不到数十步,弗老就问我作什么研究。我说正在修改自己的论文,是关于佃农理论的。他一连串地问了好些问题,在十多分钟内把我年多来想过的问题差不多全部提出来了。行雷闪电,如神似鬼,使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幸他提出的我全都想过,所以对答如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