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新卖桔者言》
    2010-01-25    作者:张五常    来源:经济参考网

  一九八四年经《信报》出版的《卖桔者言》是我平生最畅销的书,重印或再版的次数算不出来了。同学们喜欢读。几年后四川的国内版删除了好些文章,几万本一下子卖清光,是什么原因不再印我懒得听,也懒得管。据说四川之前国内曾经有手抄本,也据说曾经被选为若干本影响力最大的书之一。
  当年的《卖桔者言》今天有着它自己的生命,作者再管不着了。彷佛长大了的孩子离家而去,为父的怎可以管呢?该书的名字取自明人刘伯温的〈卖柑者言〉,改一个字。刘前辈没有真的卖过柑;我却真的卖过桔。〈卖桔者言〉是书中一篇文章的名目,选出来作为书名。虽然书中的文章一般可读,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回顾,读者最喜爱的还是那篇〈卖桔者言〉。有点新鲜感吧:一位大教授带着一群学生在香港街头卖桔,有证有据地推翻了经济学传统的大名鼎鼎的价格分歧理论。你说过瘾不过瘾?
  〈卖桔〉一文对同学们的感染力使我意识到经济学应该那样处理才对,而这些年我也往往朝着这方向动笔。然而,有不少其它较为迫切的话题——例如关于中国的经改——〈卖桔者言〉那类作品就少写了。有时为了一舒胸怀,我喜欢写些与经济扯不上关际的散文。今天回顾,在专栏这玩意上我下的棋子是走错了一着的。
  不久前,替我管理博客的同学(下称博管)被邀请到四川一个名叫自贡的地方讲话,讲我写的《中国的经济制度》。事后告诉我,自贡很多青年学习我的经济学,因为认为可以用。听来有点夸张,但博管跟着在网上发表她的自贡之行后,其它地方的读者的一般回应也说在学张五常的经济学,又是因为认为可以用。
  这就带来一些重要的问题。学经济不是为了可以应用吗?不是有数之不尽的书的名目说是「实用」或「应用」的经济学吗?为什么博管的自贡行惹来的回响,只是区区在下的经济学可以用,没有提及其它?我自己当年学经济当然希望可以用,而跟着老老实实地用个不停。但我只管用自己学得然后改进了的,没有考虑他家的可不可以用。本是同根生,怎么会在应用的实践上我走的路跟行家们走的有那么大的分离呢?
  为这些问题我想了几天,得到的解释是大家在科学方法上有分歧。有两方面。
  第一方面,行内众君子写的「实用」或「应用」经济学,一般是以理论分析为起点,然后引用真实世界的例子作示范。我是倒转过来,先以一个自己认为是有趣的真实世界现象为起点,然后用经济学的理论分析。看似相同,这二者其实有大差别。前者是求对,后者是求错。换言之,前者是先搞好了理论,然后找实例支持。这是求对。后者呢?先见到一个需要解释的真实现象,然后以理论作解释,在思考的过程中作者无可避免地要找反证的实例。这是求错。找不到反证的实例,理论就算是被认可(confirmed)了。理论永远不可以被事实证实(cannot be proved by facts),只可以被认可(can be confirmed by facts)。找不到事实推翻就是认可,这是科学方法的一个重点,我在《科学说需求》的第一章——〈科学的方法〉——有详尽的解释。我要读到博管同学的自贡行带来的回响,才察觉到「求对」的科学没有多大实际用场。不是完全没有,而是有了理论之后才把实例塞进去,这样处理的工具同学们很难学得怎样用。不客气地说,写「实用」或「应用」经济学的君子们,大多数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用。先搞理论然后找实例支持算不上是用理论作解释。
   第二方面,也关于科学方法,是看不到则验不着。我喜欢用简单的经济理论:一条需求定律,把局限的转变化为价格或代价的转变。只此而已。当然,能达到得心应手的境界需要花长时日。这里不细说。要说的,是任何科学推出来的假说——甲的出现会导致乙的出现——甲与乙一定要可以观察到的才可以验证。说什么动机,什么恐吓、卸责、偷懒、勒索、博弈游戏、机会主义,等等,一般不是实物,无从观察,所以无从以这些术语连篇的理论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来。不是说这些理论没有道理,或不可信,但基于无从观察的术语或概念发展出来的理论是在说故事,没有科学的解释力。
  是的,在经济科学的范畴内,我连行内盛行的「效用」(utility,我喜欢翻为「功用」)也不用。这个边沁发明的概念,看不到,真实世界不存在,可以不用当然不要用了。专家们无疑可以加进方程式把「功用」分析弄得出神入化,但转到真实世界他们失误频频,很尴尬的。另一方面,科学的起点总要有些不是实物的概念或假设为起点。多个香炉多只鬼,经过多年的不断尝试,我不能不接受的看不到的概念只是「需求量」(quantity demanded),没有其它。拿着自己熟习的需求定律(其中「价」的转变是真有其物,但「需求量」是经济学者想出来的概念,非实物也),集中于局限转变来解释世事。原则上局限转变是可以观察到的。往往不容易,有时很困难,但原则上可以观察到。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有点尴尬的事。倡导新制度经济学的科斯学会(Ronald Coase Institute)的年会今年在厦门举行,邀请我讲话。我回信说:「我对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非常失望,你们的会员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吗?」对方的回信简而明:「我们乐意听到批评。」我于是给他们一个讲题:We Cannot Test What We Cannot See: The Disastrous State of New Institutional Economics。翻过来是:「看不到则验不着:新制度经济学的灾难性发展。」这是针对满是看不到实物的术语的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了。
  想不到,老人家科斯听到我建议的上述讲题时,吓了一下,几番叫他的助手来信,希望我能对新制度经济学客气一点。老人家恐怕我历来开门见山的品性,会开罪一些搞新制度经济的、巴赛尔曾经戏说是写术语字典的高人。其实任何场合邀请我讲学术,我不会想到真理之外的事。在同一天的早上,为厦门大学的同学们讲话,我建议的讲题是「再谈经济学的穷途末路」。自己老了,还可以指导同学的日子无多,不容许我在真理上左顾右忌,讨价还价。
  上述的事故的发展,使我对一九八四年二月十日在《信报》发表的〈卖桔者言〉重视起来。此文从亲历其境的现象观察起笔,然后带到有关的经济理论去。我很有点后悔二十多年来没有多写这类文章──虽然写过不少。我于是想到编一本《新卖桔者言》,选出大约六十篇从观察现象开始然后引进理论或假说作解释的文章。这样的结集应该对用得着的经济学有兴趣的同学们有助。
  一九八四初版的《卖桔者言》那本结集,今天还在发行的有五十四篇文章。不是说该结集中的〈读书的方法〉、〈发明专利〉等文章不可读,而是与〈卖桔者言〉那篇性质类同的我只能在该旧结集选出七篇有足够实力。其余的要保留在旧结集中。换言之,构思一本《新卖桔者言》,我要找五十多篇性质类同的文章加进去。不容易,花了几天大略地翻阅了二十多年来的文章,认为有机会可以凑够。
  为恐凑不够有足够实力的,我希望在一两个月内多写几篇。怎样想就怎样动笔,几天前发表的〈打假货是蠢行为吗?〉是一例,可以收进《新卖桔者言》。这也好让同学们知道,地球上的有趣现象多得很,只要能放开自己的好奇心,没有成见,可取的题材俯拾即是。需要的理论根底,懂得选读物两年的苦学足够。其实只细读我写的三卷本的《经济解释》足够,但我打算明年把这套书进行全面大修。需要长时日,近于永远不够的时日,是不断地在街头巷尾或真实世界观察,不断地尝试以学得的理论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
  构思《新卖桔者言》的目的,是希望可以训练同学们的观察力,训练同学们的想象力,训练同学们把简单的经济理论与概念来解释表面看是复杂无比的世界。只要同学们能用心尝试,客观得像火星人看地球,他们会体会到经济学是有趣非凡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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