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总是公平的。张五常老先生这些年日进斗金,虚名四起,必然在其他地方就出现损益。比如关于诺贝尔经济学奖,今年颁给了威廉姆森,这个在企业合约边际理论方面卓有建设的经济学家,某些方面可能带有张五常先生的传承。所以有人说,威廉姆森获奖,心里最失衡的人,当属张五常。理论意义上看,张老是有资格问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又比如,在中国经济这个庞大的纸老虎面前,多年以来张老只能隔岸观火。说上一些无人问津的言辞。眼见着那些半桶浆糊的所谓经济学家们出入庙堂,一些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经济学建议被提升为国家政策,张五常内心的寂寞,可想而知。
在张五常老的文字面前,我是折服的。他能把抽象的经济学现象写得活色生香,文笔轻松,但却力透纸背。华人经济学家里,张五常不仅学术功力排在第一,经济学随笔,也是无人望其项背。但这些显然不能成为张五常的人生筹码。他时不时提到自己的书法,还有摄影。我看过老先生的书法作品,线条汪洋,不合逻辑,完全不像他的合约理论那样步步为营。当时我就在想,能写出如此不羁汉字的人,怎么能在一个完全靠数学工具支撑的经济学世界里得有大成。张老的内心有多丰富同时又有多纠结,只有神才知道,我还看过他的摄影作品,关于这一点,他是如此自我解读的:“一个摄影家重视基础,仰慕前人,但不守常规,对光与物的看法皆与众不同”。这种才高八斗式的自我肯定,除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老人家内心深处不媚俗,不守旧、不停滞、不自足的方法论跃然纸上。
如果说书法、摄影是张五常先生的修身之为,那么在他自己看来,经济学散文,便是他的治国平天下之举。“一个散文家影响了神州大地对产权及交易费用的认识,也开辟了整个中国经济学散文的新天地”,这看上去像他人对张老的介绍,我却宁愿相信是老人自己亲笔所为。至少在我看来,近10年以内的张五常老,的确就是靠散文写作纵横天下,虽然当局在有些时候甚至讨厌他的文章,个别媒体似乎也想封堵他的言辞,感谢网络,尤其是感谢博客这种互动的个人言论平台,张五常的大好知识,终于还算顺畅地抵达了人们的内心。
有时候张老有些别扭地说,“张教授在经济学上的兴趣,只限于解释世事。他少用数学,喜欢赤手空拳,凭自己改进了的基础价格理论,纵横天下”,我相信这绝对是他的自我解嘲。张五常何许人也!阿尔钦的学生、弗里德曼和科斯的座上宾,一本《佃农理论——引证于中国的农业及台湾的土地改革》,轰动西方经济学界。1991年曾经作为唯一一位未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者而被邀请参加了当年的诺贝尔颁奖典礼。如此高深学问的经济学家,怎么可能不依赖数学?几年前我看见张老评价杨小凯,立意挺高,说小凯的新兴古典经济学和超边际分析如何重要,但末了却加上一句,杨小凯的软肋应该是数学技术不够,原因在于,数学这门技术,需要提前进行规范、专业的训练,可杨小凯年少时代就入监牢,他错过了数学梦想的黄金时间。
如此,张五常对数学的刻意规避,在我看来,是一种入世而不得的姿态。想想这些年来,张老蜗居香港,心系中国,大好言辞不被领导上重视,一个经济学家对世界的关注由此不得不沦落为文人的自我把玩,这实在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想想刚刚去世的萨缪尔森,8年时间出任肯尼迪总统的首席经济顾问,帮助美国人实现真正的经济发展,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真正摆脱了经济危机的影子,有人这么评价,萨缪尔森通过研究、教学和著述,他对这个国家以及整个世界经济生活的影响,超过了任何政府经济官员和很多总统。一代风流,后无来者。可是张五常呢?不仅直到今天为止,无缘诺贝尔大奖,他在经济学界的影响力,也是与日俱减。凭心而论,华人世界出了一个张五常,对于一个经济后发国家,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莫大的福音,可是张五常这些年却一直深处边缘,用一种传统的中国语境来讲,他似乎是真正的报国无门!
是不是传统的“学以致用”精神消解了张五常的大好学问,我们不得而知。现实情况是,他的朋友如弗里德曼、科斯一辈子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为政府献计献策,而是在学院深处深度开掘,而另外一个被张五常尊重的大师,如米塞斯,一辈子固守清贫、固守寂寞,却建构起伟大的自由主义传统。沿着这个向度,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张五常窝在香江之滨,对着大陆的经济风景评头品足,实在是有点浪费才气。为什么晚年的张五常老不做深度学院研究,反而热衷于将散文、书法、摄影和中国经济的当下演进一锅烩呢?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的言辞并不受当局追捧,依然喋喋不休地说那些早已被人说尽的常识呢?有时候我甚至看见他越来越优美,越来越乐观,乐观到真的以为今天中国的制度,是5000年以来最好的制度。这真是一个寂寞的经济学家发出的最让人无语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理由,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张五常的背后,有绵延5000年的中华文化。也许张五常老真的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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