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密在1776年比较了荷兰和英格兰的利率,前者的公债与私人贷款利率分别为2%和3%,后者各为3%和4%,高出前者均在1个百分点。斯密由此判断,当时的荷兰仍比英格兰富裕。理由很简单:低利率是“繁荣的自然后果”。相比英格兰,荷兰的资本更雄厚,利率自然更低,也就更加繁荣和富裕。 现在回头看,斯密的结论有其正确的一面。自16世纪中期起,荷兰继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后成了头号强国。一个100万人口的小国,竟称雄世界达百年之久。其船舰横冲全球各大洋,商贸网络遍布世界各地。即使到斯密时代,英格兰正呈后来居上之势,然而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荷兰过往的强盛,沉淀成了庞大财富,相当部分转化为雄厚的资本。资本供给充裕,利率上升的压力就不大。而英国当时还只是个追赶者,资本相对缺乏,利率自然不会比人家低。 但是,斯密可能过多考虑了资本的供给,而未充分考虑需求。利率是由资本的供求共同决定的。即便从供给看,资本充裕与否,总是相对而言的,既相对于他人的拥有量,也相对于自身的需求。从18世纪中期开始,荷兰各行各业的生产与流通大幅下滑,投资也随之大大下降。资本供给相对充裕,利率便难以高企。而此时的英国,正处于拓展工业革命的领头地位,经济蒸蒸日上,各个行业都需要大量投资,利率便不可能低企。 由此,从斯密的利率对比中,不仅看出当时的荷兰仍比英国富,也可看出荷兰经济的停滞和缓慢衰落,更可看出英国经济具有较快增长的活力。这种情形,从后来的法、德等国追赶英国,以及美、日的赶超中,都能看到。 当然,从经济学上讲,利率的下降,往往伴随着一国储蓄率的下降和消费率的上升。消费主导型的经济体,投资自然相对减少,利率一般较低。实际上,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英、日的情况看,他们的消费率基本上都经历了一个正U型变动,消费率变动则呈倒U型。在上世纪70年代之前,随着凯恩斯扩张型财政政策的全力运用,西方社会的投资呈不断上升态势,消费率下降,利率上升。经历70年代的“滞胀”之后,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退出,诸如减税、信贷优惠等各种鼓励消费的政策不断出台,消费率大幅上升,以致目前这些经济体的消费率都在60%以上,而储蓄率不断下降,利率也就进入了低水平时代。 2007年始于美国的全球性大规模金融危机,使得美国终于与日本为伍,进入了那种在日本已延续十多年的零利率时期。 不同于斯密时代的是,人类社会从上世纪70年代就步入了完全的纸币本位时代。在斯密所处的金银本位时代,政府不能随意控制货币,货币增加或减少都不是那么容易,致使金钱的积累可以确保财富的不断累积。然而,现今的纸币,完全可以由政府随意控制。过去四十年里货币贬值的速度,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这就更加重了名义利率从长期看不可能高企的趋势。因为,既然货币处于一种极易相对贬值的通道,作为其价格的名义利率,就不可能处于较高水平,尽管期间会有政府为了抑制不时出现的通胀而提高短期利率的情形。况且,没有哪个政府喜欢因高利率抑制经济增长而引起的民怨,所以,一旦利率爬高,引起不满,政府会毫不犹豫地拿起货币发行的水龙头。这种行动不仅极受欢迎,而且极易操作,几乎毫无成本。 现在,中国仍然是追赶者,远未达到发达国家的富裕程度。按斯密的结论,发达国家的利率应该比中国低。而中国的赶超已然起步,且不断加速,为此,需要大量投资,而这是以较高储蓄率为基础的。其实,过去三十多年来,中国的投资增长幅度一直很高,储蓄率也历经了一个逐步上升的过程。持续而高涨的投资,意味着较高的资本需求,利率必然相对较高。 伴随三十多年中国经济高增长,财富积累不断增多,资本也逐渐变得不是那么稀缺。这意味着,资本供给日益增多。同时,中国也一样处在全球性纸币本位的环境下,所以,中国的利率在上世纪90年代达到最高峰后,同样会进入一个缓慢下降的过程,至少从长期趋势看,将很难超越以前的高峰水平。 然而,中国的人均GDP仍不足4000美元,按世界银行标准,尚有1.5亿人口需要脱贫,也尚未进入消费主导型增长阶段。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制造业,以及物流体系和服务业,中国都还需要持续地大量投资。由此,利率水平仍然会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高于发达国家。 当中国成为消费主导型经济体,消费率高出储蓄率一定幅度时,利率才会趋近于发达国家水平,真正进入相对的低利率时期。到那时,也就意味着中国成了相对富裕的国家,经济增长动力更多的来自消费而非投资,当然,增长速度也就相对降下来了。
现在看,即使不出意外,这一状态的到来,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所以,现在大可不必担心中国会踏入低利率陷阱。况且,基于过往的历史经验,我们也不希望中国过快进入相对低利率时期,因为那将意味着经济活力的相对缩减。
(作者系中央财经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