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见笔下的京都,固然是陈腐大学生结聚之地,而这一族群又与宅族的孤芳自赏特质纠合。其关键词正在于“民俗”及“异世界”。
在最近于日本红极一时的京都双宝中,万城目学及森见登美彦确有不少共通特性(两人在台湾尤其广受欢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胡诌乱道能力极高,能够煞有介事地把不着边际的虚拟世界建构出来。先前茂吕美耶在分析万城目学的《鸭川荷尔摩》(又或名为《鸭川小鬼》),致力勾勒他的古典传统脉络,好教人明白万城目学的世界并非凭空而来。相若的阅读策略,大抵也可以套用在森见登美彦身上,他也同样是活用日本民俗文化的高手。
田中贵子在《小都市的民俗学》中,对森见登美彦小说的民俗学魔法甚有体会。她指出虽然森见在《美女与竹林》中已明言,笔下一向以京都市的左京区及上京区为根本之地,但究其实他笔下的“京都”,表面上的时地指涉纵然有现实对照的指向,但那压根儿就是虚构世界中的建构物,绝非供读者按图索骥的旅游指南式处理用法。
森见笔下的京都,固然是陈腐大学生结聚之地,而这一族群又与宅族的孤芳自赏特质纠合。醉心之物因放言空论以及穿梭古今,令到小说世界的今昔互通气息强烈,从而产生京都乃不可思议之地的印象。田中贵子认为关键词在于“民俗”及“异世界”,我认为正是一矢中的之点晴说明。
《有顶天家族》的民俗世界
在森见登美彦的芸芸小说中,近期人气急升最多的肯定为《有顶天家族》,因改编的动画于2013年才播放,之后其中人物成为追捧对象,尤其是狸猫家族中的二哥下鸭矢二郎因为内疚而失去变身能力,沦为一只长居井底的青蛙,更加惹人怜悯,而成为热卖的卡通造型角色。
《有顶天家族》选择了人、狸猫及天狗鼎足三立的构思,来建构身处京都的虚实交错“异世界”。而事实上,百变狸猫的故事,一直在京都的民俗传说中广泛流传。在室町时代的《看闻御记》中,正好有提及在一条町酒屋中的女佣露出真身的记述。而江户以来,百变狸猫的活动时有所闻,在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怪异妖怪数据库”中,有提及化为人身的“八兵卫狸”被捉且在鸭川流放的插曲。森见笔下也曾出现“八兵卫大明神”,正是百变狸猫民俗文化融入世界的应用策略。
至于天狗的描述,更是森见的惯技。《有顶天家族》提及的鞍马天狗,其中鞍马在《宵山万华镜》中,正是以祇园祭为舞台,“大坊主”协助培育“超金鱼”的地方。即若,如在《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中的樋口也明言“天狗来了”。此所以在空中俯视万物,正是天狗的行为特性,成为京都浓烈的民俗琐谈。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父母辈不时也对孩子施加威吓,以“在外游玩而迟归就会被天狗捉了”──被天狗捉去的民俗阴霾,于《有顶天家族》便化成美女弁天被如意岳药师坊的红玉天狗老师捉去,一方面是禁室培育式的情节,同时弁天也被育成为绝顶魔女,由弱变强成为小说中关键人物。
事实上,小说提及如意岳药师坊于熊野神社附近的“魔王杉”休憩,“魔王杉”在现实世界里是实存之物,只不过处于别所而已。在井上赖寿的《京都民俗志》中,指出“魔王杉”乃在南区西寺址附近,是“鞍马的魔王大僧正在晚上栖息之木”,大抵也是森见从中得到启发而活用的民俗材料。
井底的奥秘
刚才提及在《有顶天家族》中人气最盛的二哥矢二郎,他化身成的青蛙的栖息之地是东山的六道珍皇寺的水井。此水井的背景在小说中没有明确交代,但原来在现实中大有来头。田中贵子指出据《本朝神社考》,此水井乃平安时代作为贵族的小野篁,进出地狱的通道出入口。篁每天都会在地狱执勤完毕后,由此回到现实世界(也有一说云出口在嵯峨)。所以在小说中,矢二郎因自责怀疑因酒醉而害死父亲(被人捉了成为狸猫火锅的食材),于是变成青蛙后再失去变身魔法,一直留守在井底,象征背后在生死边界中弥留──既无面目回到阳间面对亲人,同时也没有勇气了结生命承责离开。
直至下鸭家因选举事务与夷川家交恶,而下鸭家由母亲至各兄弟均身陷险境,矢二郎终于在危难中重新释放潜能,化身成他最著名的“伪叡山电车”,风驰电掣出动去拯救家人,由长处井处的青蛙,回头重新返回人间,正好扣紧原先水井的隐喻──由地狱边际回到人间,正好成为启动矢二郎再生过程的契机。
洞穴的延伸
事实上,在《有顶天家族》中,京都繁华街的里里外外,森见笔下的狸猫出入场所,全是以洞穴的概念建构出来的。当中如寺町三条的酒吧“朱硝子”,又或在三条高仓的房屋“西崎源右卫门商店”均如是,前者入口狭窄,但进入地下则成为广阔的酒场;后者进去后,更可延伸至广阔的远海。那当然是呼应现实中狸猫喜欢挖穴生活的习性,而洞穴后的不可思议空间,正是“异世界”的建构基础,亦是上文提及京都乃虚实交错汇聚之地的明证。
森见笔下的“异世界”,其中一个关键构成特性正是所呈现的变异空间。在《有顶天家族》中,弁天与药师坊在天台赏樱花的场面,弁天与矢三郎在寺町拱型天井的流连,又或弁天把药师坊安置在南座的屋顶等,都是一种异世界的空间建构方法。此所以包含天狗才可以欣赏到的空中视角,又或是透过魔法之力才可以窥伺的他方世界(包括矢二神紧守的生死出入口界线),正是森见的京都民俗魔法的育成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