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前,戴着眼镜、留着披肩长发的赖青松,赤足站在泥巴田埂上,决心以农田作为自己未来的志向。现在,身为台湾出镜率最高的农夫,他也改变了父亲那一辈看衰农业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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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嘈杂的台北都市,让12岁的赖青松总是失眠,“总觉得外面的声音很吵、很大声。”他惊讶地在同学家里第一次看到电脑,乡下孩子学蔬菜栽培,台北的孩子却在学珠算 ]
[ 大学四年,赖青松花了很多时间做田野调查,“我亲眼看到农民把地下水打上来,用打火机点了能着火。这种稻田种出来的大米,农民自己都不吃。” ]
[ 赖青松常常说,一碗米饭好不好吃,主要三个人负责任,第一是种大米的农夫,第二是烘干、碾米的师傅,最后是厨房里的母亲 ]
十多年里,赖青松经常被人问及一个问题:明明出生成长于台北,又是留学日本的硕士,为什么选择拿起锄头返回乡下种地?
第一次到北京的赖青松,依然会面对这个提问。他一边跟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朋友交流传授经验,一边笑称,“一把锄头竟然可以把自己带得这么远”。
在中国台湾沂南做了11年农夫,这位44岁男人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黝黑发皱,一双手伸出来,十指粗粝而干燥,指关节上还留着前几天在稻田割草时弄的新伤口。他的言谈举止,仍有纯真和蔼的知识分子气,他的“青松米”送到顾客手中时,会附送一封来自土地的书信,书写当年的田间工作报告和自己的心境,令一包朴实的稻米也有了人情的温度。在台湾,他被媒体称为最高学历的新时代“硕士农夫”,算是出镜率最高的农夫,但在拍照时,依然会有腼腆与拘谨。
11年前,戴着眼镜、留着披肩长发的赖青松,赤足站在泥巴田埂上,决心以农田作为自己未来的志向。当他离开繁华的台北,去宜兰乡下开始租地耕田,焦急的父亲反复劝说不成,几乎要断绝父子来往。租地给赖青松的当地人,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默默观察这个荷锄戴笠的城市青年,“大部分人看到我都在想,这家伙到底能不能种地?这个地会不会给他种荒?他到底能撑多久?他们大概观察了我最起码5年。”他在接受《第一财经日报》专访时说。
赖青松最自豪的是,他冒着被村人亲友讪笑的压力,试验出完全不使用农药与化学肥料的自然栽培法,证明自己完全可以投身土地当一位农民。“我从没想到我那么快就可以当一个农夫,而且还活了这么久,没有被打败,没有被打倒,也没有换工作。而父亲也终于接纳了我这个背叛他的儿子。”
时光机上的眷念
为什么要回到土地上,赖青松常常觉得说不出一个具体的理由。
他只记得11岁那年,因父亲生意失败,工厂破产,全家人为躲避讨债人,于仓皇之中逃回台中乡下,“一个原本只有过年过节才有机会回去的小村落。”
赖青松的父亲是典型的生于农村但最早离开土地的一代台湾人。这一辈农村出来的青年,极度渴望在大城市立足,赖青松的父亲恰是家族中最聪慧能干的,很早就自立门户,办厂经商,可谓家族骄傲。破产危机不但摧毁了父亲的事业,也令赖青松的童年突然从繁华滑入寂静,精神世界与生活形态上的变化,甚至比他成年后留学日本时感受到的异文化冲击还要强烈。
“我突然从一个喝牛奶、吃面包、用冲水马桶的世界,回到了一个没有卫生纸、吃大锅饭、喝糙米汤的环境,其实落差很大,而且是寄人篱下。我给爷爷牵了一年的水牛,帮着养猪、挑大粪、割稻子,做所有乡下人会做的事情。”11岁至12岁整整一年的时间,瘦弱的赖青松要学很多农活,“如何把一包包的稻谷,用独轮车顺利推回米仓,是我最大的烦恼。到甘蔗的成长期,我们得帮着剥蔗叶;白菜头采收之后,我们得帮着踩腌萝卜。”田里头是干不完的活,却也有享不尽的乐趣。虫鸟鱼兽是乡下孩子的最佳玩伴,直到今天,赖青松都忘不了曾在荔枝园下挖到的一只扁锹形虫。
一年后,家族的兄弟姐妹凑钱替父亲还了债,赖青松随家人回了台北,“我感觉这次又上了时光机。”喧闹嘈杂的台北都市,让12岁的赖青松总是失眠,“总觉得外面的声音很吵、很大声。”他惊讶地在同学家里第一次看到电脑,乡下孩子学蔬菜栽培,台北的孩子却在学珠算。爷爷住在乡下可以一辈子不碰现金,过着寅吃卯粮的生活,台北却是一个出门就不得不消费的地方。
“在台北,我住在一所最大的小学对面。放学的时候,一万多名学生全部涌出来。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人山人海。”他眷念乡下寂静的田野,怀念能听得清蜜蜂飞舞的清静世界。郁闷时,少年总是骑着自行车拼命往外走,却发现城市大得没有边界,“那时候我心里有一个印象,如果将来有一天要找一个地方生活,我要离开都市。”后来他才发觉,年少时经历的农村生活经验,成了自己选择返乡的原初起点。
返乡之旅
少年时代落魄返乡时,赖青松尤其记得爷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家里不差这双碗筷给人吃饭。”他曾好奇,经济并不宽裕的爷爷家突然要多养活他和三个弟弟妹妹,爷爷的土地耕种面积并没有增加,怎么能一次多承担养四个孩子?所有人吃的粮食要从哪里来?
“我跟在爷爷后面牵水牛,他到处给人家去耕田,我终于知道答案在哪里。地里自然有粮,有粮就有劳动力,如果没有这些土地长一些东西出来,你还能去水沟摸河蟹、采香菇、弄野菜。人只要有干净的空气、干净的水、干净的土地,就能好好活着。”赖青松对《第一财经日报》说。
因为对干净水土的珍视,赖青松念大学时选了环境工程系。但他并不知道,这个专业的未来方向就是盖污水下水道、焚化炉与污水填埋场,也就是说,先有环境破坏,才有环境工程的存在。
上世纪80年代的台湾正面临政治转型,社会形势紧绷,民间积怨深重。赖青松记得,民众找到的第一个抗争焦点就是环保问题,“很多工厂为了赚钱,制造了很多污水、空气污染和噪音,基本上当局也不太管制。”大学四年,赖青松花了很多时间做田野调查,“我非常震惊,一墙之隔是两个世界。石油化学工厂里面非常先进,还有游泳池,设备非常好。但一墙之外就是稻田,因为工厂管线埋得久,出现渗漏,地下水都有股油的味道。我亲眼看到农民把地下水打上来,用打火机点了能着火。这种稻田种出来的大米,农民自己都不吃。”他也常常看到,农田旁边唯一的灌溉水源就是一潭乌黑的水塘,触目惊心,“我觉得我们背叛了土地,而且我们没有给下一代或者是后面的人留下机会。我回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家子能靠干净河流中的鱼虾河蚌过日子。现在我们看起来赚了很多,但失去的可能更多。”
赖青松想尽自己之力保住土地。他尝试教育下一代,可在学校教了两个月环保教育发现没用,他无法左右那些精力旺盛的孩子。他做过“绿主张共同购买中心”副总,也做过绿色生态研究助理,又去日本国立冈山大学攻读环境法硕士。在接触到日本的消费合作社概念之后,他逐渐找到了一直希望的“在农村安身立命的机会”。
“消费合作社的做法就是,从都市的消费者当中集结一群有心的消费者,他们对消费市场上所提供的产品都不满意或者有疑虑,所以直接把订单拿到产地、农村和工厂去,直接跟生产者谈。”赖青松跑到消费合作社去实习,在东京待了一年半,将所见所闻写成一本《从厨房看天下》。日本归来后,他在台北做了一段时间日文翻译,最终带着妻子和两岁半的儿子返回乡野,租了一片地,开始过上“半农半X”的生活。
都市与农村的桥梁
2004年,赖青松根据自己在日本的经验,建立“谷东俱乐部”,提出自己的口号:大家一起来种田,让都市人也可以吃到自己种的米。他先是寻找身边的朋友,继而扩大范围,拉动一帮人做股东,让消费者直接参与农场生产过程。
这种被称为“社区支持农业”(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简称CSA)的做法,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赖青松“务农能不能养活自己”的疑虑。先找到消费者,预约订购、计划生产、风险分摊。始于日本上世纪60年代的社区支持农业,既能让消费者直接购买到健康的食物,也能确保农民收入,不必独自承担天灾虫害等外在风险。
就在赖青松寻找“谷东”的同时,香港的“社区伙伴”计划也开展了两年,这个共同购买的计划,同样也是消费者直接与农夫沟通,彼此建立足够的信任,以可持续的方式发展农业。
在内地,有机认证是一个确保农产品(9.83, -0.04,
-0.41%)身份的标志。而在香港和台湾,第三方提供的有机认证也常出现信任危机。赖青松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台湾消费者对有机认证缺乏信心,“在当时利润优先、利益至上的一个社会氛围之下,就算绝大部分农民没有很大的问题,花钱买单的消费者心里对真假始终会有疑虑。这是一个没法解开的谜底,除非消费者直接参与农场的生产过程。”
赖青松很意外,他的预约订单得到不少人支持,“我常常问一些不认识的朋友,我要预收钱,再租地,买肥料,你们都不怕我跑?他们说,最多就给我骗一次。这一次我如果没有骗人,老老实实种粮食,而且东西好吃,他们就能信任我十年。”现在,赖青松的“青松米”每年直送三四百个家庭,其中70%是回头客。最初的三年,他的农场很热闹,“谷东”们带着孩子、老人来跟着种地,到后来,人们都像对待家人一样完全信任他。他以无农药、低施肥、降低耕作密度的方式种水稻,出产的每一粒大米的高湿度和新鲜度都是市面上难见的。
赖青松始终用一种原始而温润的方式配送“青松米”——收割之后立刻冷藏,碾米后马上包装好,附上一张牛皮纸的田间工作报告,直接送往消费者家中。他对消费者也有要求,收到大米之后需要尽快食用,以保证最佳口感。他常常说,一碗米饭好不好吃,主要三个人负责任,第一是种大米的农夫,第二是烘干、碾米的师傅,最后是厨房里的母亲。如果是平日里难得烧一次饭的家庭,他宁可不做,否则影响了品质。
这位“硕士农夫”经由台湾媒体报道而成名之后,赖青松的父亲也接受了儿子做农民的现实,父亲那一辈看衰农业的观念,终于改变。赖青松自己也实现了让一双儿女在田野上度过快乐童年的心愿,他的家就建在稻田边上,屋前有葡萄架,屋后有仓库与茅草亭。每年12万至16万元人民币的收入,足以养活一家四口人。
赖青松最引以为傲的是,11年来有七八百人加入了“谷东俱乐部”,这些人中,大约有3%至5%会像他那样从城市返回乡野,变成真正的农夫。
在急速变革的全球化浪潮中,上千万欧洲人期望重回简单质朴的生活,英国每年有数百万人选择返回乡村。而台湾的一项调查显示,超过40%的年轻人希望离开大城市的高压生活。
依照赖青松的观察,就在宜兰乡下,不少20多岁的年轻人开始介入农业,设立个体户工作室,“我很期待他们。因为他们的网络能力比我们更强,他们虽然不见得下地,但他们能够把老中青三代消费者都连接起来,变成都市跟农村的很好的桥梁。”
“每一个人面临从都市到乡下的时候,心里都有百般的恐惧,那是一个全然生活的转变。但回想起来,我自己的生命过程中有两年是这样的阶段,那是最愉快、最值得回味的生活。”赖青松认为,田园生活不会成为主流,“可是它里面有很多价值观、很多智慧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