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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网上有一篇名为《我为什么离开磨铁?》的文章流传甚广。文章描述了民营图书公司的一位执行总裁,从他进入磨铁图书开始,如何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革,引入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把磨铁从一家“作坊”成功转型为一家“企业”的励志故事。那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的部分在于,这位志得意满的职业经理人,把图书出版变成了一桩赤裸裸的生意。 书是一种特殊性的商品,首先表现在,图书出版确实一桩生意,但是书这种商品的特殊性在于,书又不仅仅是生意。 我们消费图书与其他商品最大的一个区别在于,书的文化附加值是其他一次性消费商品无可比拟的,如果撇开这种书的精神性指向,撇开一本书所隐含的文化意蕴,只是一种商品,那么这本书就算你再畅销,也没有任何意义。从这个方面来说,这位职业经理人就算卖出了几个亿的销售额,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出版人,充其量是一个成功市场销售员而已。图书出版人的特殊性在于,你首先是一个文化人,然后才能是一个生意人。只有在这两者之间求得一种微妙的平衡,才能在这个千变万化,日益萎缩的图书市场中生存下去。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中国大多数出版人都不太合格。要不是过于看重文化的附加值,对市场化的道路不屑一顾,要不就是像上面提到的这位职业经理人一样,把图书看作了一单单生意,只顾着炮制各种粗制滥造的畅销书。近几年随着民营书业的短暂崛起,进入图书出版业的门槛降低了很多,一方面是打破了传统老牌出版社的垄断性,但也因为民营出版业接纳了很多年轻人,多少有些急功近利,某种程度上又助长了出版业的混乱局面。 俞晓群在《那一张旧书单》中提到了很多值得敬重和学习的传统与现代的出版人,比如张元济、王云五、沈昌文、陈昕、林道群,当然还包括俞晓群自己,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这个愈加“高危”的行业中坚守下来,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对图书出版业的痴迷,因为这种偏爱,他们才更乐意接受和认同时代的变革,认清形势,如何在这个纸质书没落的时代里,延续一脉书香。 俞晓群在《大师的纠结》中写到出版史上著名的张元济:论出身,清末进士;论资历:“百日维新”中的核心人物;论开拓性:创立商务印书馆百年伟业;论学识:版本学研究的第一人;论志向:昌明教育,扶正天下;论文化交流:引介西学,开辟新域……不要说对比同时代,就是放眼近代到现在也无人能比。这大概是每个有志于图书事业的出版人高山仰止的人物。 同时代人里,俞晓群写到了沈昌文,这是俞晓群的出版笔记里出现最多的一个人物。这是个好玩的老头,也是个门清似的人物。扬之水在《<读书>十年》里写到了这位执掌三联书店和《读书》杂志很多年的灵魂人物的很多趣事,在从三联书店退休后,他也没有闲着。俞晓群当时担任辽宁教育出版社社长,邀请他合作编书,一拍即合,一来一往竟然合作了二十多年,至今还常见他的新著集结出版,精力旺盛暂且不说,对出版事业的这份痴迷可见一斑。 俞晓群在《身段最低的出版家》中总结沈公成就,自学日俄多种语言,翻译出版多种著述;做出版做到三联书店总经理,《读书》杂志主编;组织出版过《宽容》、《第三次浪潮》、《情爱论》等畅销学术书籍;策划《万象》杂志、“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最早引进金庸、蔡志忠、几米等作品。现如今仍然活跃在文化圈,2009年俞晓群进京担任海豚出版社社长,又参与策划“海豚书馆”,至今仍在陆续出版当中。当年红极一时的董桥热也是得力于沈昌文的大力举荐之功。 沈昌文偏爱董桥,在担任《读书》主编时,发表过《你一定要读董桥》(柳苏),出版过《这一代的事》和《乡愁的理念》。俞晓群回忆说,董桥的文章妙文连连,但言语不合时宜之处更多,沈先生爱之深切,亲自动手“修修掩掩,只求平安上市”。
在内的出版人都会有过这种审查与删改的窘境。这种妥协并不值得炫耀,但是无奈之中,只好自嘲自乐,就像俞晓群评价沈昌文的做法,说这是一种“删改的艺术”。 沈昌文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期间,许多名噪一时的著作都是经由他手才出版的。这些书能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正常出版”,要感谢沈先生的“曲线出书”。有人问他诀窍何在,他说了四个字“跪着造反”。具体而言就是,要考虑时局,不能大刀阔斧,不能滋惹是非,不能图一时之快,失去话语权。俞晓群在《删改的艺术》中还提到沈先生修改的一个有趣例子。沈先生在修改《人有病,天知否》和《花忆前身》时写道:“我希望作点修改,提出这意见,实在是因为很喜欢这两文,怕全文被枪毙。可否删去副题:‘回忆张爱玲与胡兰成’。我喜欢胡兰成,但怕犯忌讳,在题中不去张扬其人。一旦有人告状,我们就说自己实在水平低,不知胡兰成其人,以后一定要加强学习,努力提高水平云云。(顺便说说,我一直认为,文人不必‘有行’。‘文人无行’才好看。且‘无行’的文人必有歪才,甚至奇才,把这些人的‘才’和‘行’都写出来,文章才好看。)” 在中国做出版,不但要考虑文化意义、市场价值、畅销前景,更重要的还要考虑政治敏感度。一个合格的出版人会利用各种策略来试探这个无形的审查制度的G点,因为审查制度并没有明确地规定一个限度,换言之,在一个具有弹性的政治敏感区域内,我们要试着争取更大的言论自由,而不是主动自我阉割和自我审查。所谓“删改的艺术”,所谓“曲线出书”,不值得鼓励,却值得我们反省,因为出版业承载的价值也许就在你放弃争取自由,主动阉割的那部分文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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