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曾经提到,他父亲跟他讲过关于回忆的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比如说,如果今天我回忆今天上午的什么事,我脑子里就会出现今天上午看到的东西的形象。但是,如果到了晚上我回忆今天上午的事,那我回忆的就不是上午第一个看到的形象,而是我记得的第一个形象,因此,“当我回忆某件事的时候,我所回忆的不是事物的真实形象,而是我在回忆我最后一次对它的回忆,亦即我在回忆最后一次的回忆”。博尔赫斯补充说:“我努力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因为如果我去想,我知道那是我在进行回忆,脑子里出现的不是第一批形象。” 这个段子源自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小说《巴黎永无止境》。根据比拉-马塔斯的一贯风格,这个段子很可能是杜撰的,但是他却言之凿凿,就仿佛是博尔赫斯真的这样说过似的。正是这种可以弄假成真,让虚构变为真实,真实可以通过虚构变得更可信的写作手法,让他的小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描的魅力。 这位1948年出生于巴塞罗那的作家,是西语文学近四十年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年轻时曾在巴黎生活,租过杜拉斯的阁楼,正是根据这段经历,再融合了他文学上的偶像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文本给他的创作灵感,一本奇异而美妙的小说《巴黎永无止境》诞生了。读他的小说充满了愉悦,因为他的每部小说里都包含了无数小说,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他的每本小说都是一个庞大的清单和书单,仿佛文学史就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随手拈来许多作家的轶事和格言,用这种引文与评论的方式续写自己的作品。 当然,这种渊博有可能是一种假象,因为小说的基本功能就是虚构,就算他杜撰了许多格言和段子,我们也无法一一考究,就如同开篇提到的博尔赫斯,我翻遍手头所有的藏书也没有找到这段引文的来源。但是我却忍不住相信这就是博尔赫斯的段子,因为这种虚构符合我们对博尔赫斯的一贯认知,他对无限循环叙事和哲学写作的痴迷,对回忆这种方式的永恒热爱。 比拉-马塔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亲口讲过一个段子。他小说的所有译本里,最成功的是法语翻译。这位法语译者第一次接触他的小说时,发现里面有不少引文引用别的小说家的话,他非常认真,冒着大雨去图书馆检索那些小说的原文。在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之后,他才发现那些引文一半是别的小说家说过的,还有一半是作家编的,于是非常生气。但是比拉-马塔斯告诉这位译者,他可以选择直译那些半真半假的引文,或者他可以按照原始引文翻译:“这是我给他的自由选择权。通过这种自由选择,他的译本也成了一种小说创作的延续。”很美妙的说法,正如我们总说,小说源自现实生活,其实很多时候现实也在模仿小说生活。 《巴黎永无止境》就是一本现实模仿小说的完美作品。小说的主人公像比拉-马塔斯年轻时一样,是一位来自巴塞罗那的文学青年,因为热爱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不仅参加了一个模仿海明威的荒唐比赛——最终得了倒数第一名,因为根本不像海明威——还一心模仿海明威在巴黎的生活方式。他靠父亲微薄的资助过一种贫困饥饿的生活,因为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写到了饥饿的感觉,饥饿的种类,“逢到春天,种类就更多了。但现在饥饿已经过去了。记忆就成了饥饿。”我们的主人公迷恋这种饥饿带来的丰盈,尤其是在巴黎,因为他记得《流动的盛宴》中,那句“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这是一段文学的人生。主人公在巴黎租住了杜拉斯的阁楼,每天去海明威去过的咖啡馆写作,他在写作中也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姑娘,甚至产生了性欲,但是仅此而已。他还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法国作家、流亡作家、落魄的艺术家,这种情形就如同我们在看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当然他也在写作,他在创作一本《知识女杀手》的小说,这本未成形的长篇小说声称受到了乌纳穆诺《怎样写小说》的影响,小说的用意就是无情地折磨死者,最后让读完它后的几秒钟内死去。当然这种戏谑的手法某种程度上就是比拉-马塔斯的自我嘲讽。作家的幽默感源于文学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差异化,我们无法用一本没完成的小说来杀死读者。他提供了无数的文学的悖论,这种悖论尽管在现实中不会成立,但是文学中却是诗意的源泉。一本永远没法完成的名著,一个拒绝写作的真正作家,一个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中,却再也找不到第一种真实的回忆者。 我们可以借用小说人物之口来总结《巴黎永无止境》的特点:“我不喜欢把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的短篇小说。因为理解可能成为一种判决,而不理解则可能是一扇敞开的门。”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为何这本小说的存在是以碎片的形式,章节之间并无明显的逻辑,小说的散文化风格明显,时间线不明确,回忆总是打乱的,而且那些不同时空的作家和艺术家共处一个时代,这是文学的穿越,也是文学成为文学的缘由。这种混乱并无损小说的愉悦与诗意。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故意制造的混乱让审美具有了一种凌乱的叙事之美。当然,小说中唯一的原型之书就是《流动的盛宴》中存在的人物,他们的生活构成了小说的线索。这种互文性的写作方式,让这种自我指涉具有了更多的丰富意味,仿佛小说本身成为了可以圆满诠释自我的百科全书。 比拉-马塔斯提及他的小说为何是互文性时说:“我觉得作家有义务向下一代传承文化记忆,因为过去只存在于记忆中,如果不将它确定下来,它就会永远失落。一想到这点我就会焦虑,所以我会尽量在小说里引用或描述很多文学作品,书后的人名索引就是一幅当代文学的地图,这样有心的读者就等于得到了一份阅读清单,可以按图索骥。”所以读他的小说就算不关心那些荒诞而有趣的故事,也能收获良多。更何况,他的这种写法已经让我们意识到他在延续一种文学传统,这种传统在卡夫卡、博尔赫斯、梅尔维尔、劳伦斯·斯特恩、乔伊斯、贝克特、纳博科夫、保罗·奥斯特、胡安·马尔塞、佩索阿等等,当然还有他的挚友波拉尼奥身上都若隐若现。它融合了渊博的学识、循环的叙事、新颖的结构、无尽的迷宫、碎片化的生活,再打乱虚构与真实的界限,才创作出了如此无限迷人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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