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罗伯特的FBI生涯并不来自于豪言壮语,而是相当的实际。
要怎样介绍罗伯特·K·惠特曼(Robert K·Wittman)才尽量可以显得低调一些?
1988年成为FBI,组建艺术犯罪组(Art Crime Team),追回价值3500万美元伦勃朗画像,二十年来卧底数次假扮过被黑手党雇佣的艺术经纪、四处搜罗黑市佳作的大学教授、游走于两大黑社会头目之间的国际掮客……罗伯特有太多传奇,足够他写成由母语文化策划、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的《追缉国家宝藏》这本书。
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位真实的FBI,2008年退休。罗伯特坐在逆光的落地窗前,像个传统意义上的主持人或者作家之类,窗户外头是北京二环内低矮的楼房和一团一团的绿色树木,这样的光线里我看不出他依然每天练30磅哑铃的有着结实肌肉的身材,单从他美日混血的视觉效果上,这是个非典型荧幕形象的高级探员。
罗伯特很愿意掌握对话的主动权。在我问他第一个问题之前,他就做好了主动交流的准备,向我“索要”一个strong的中文名,之后又好奇为什么中国不喝直饮水,待到两三轮玩笑开过,气氛更加自然时,采访才开始,事后想来姜还是老的辣。
真英雄是接地气的
罗伯特的FBI生涯并不来自于豪言壮语,而是相当的实际。因为母亲是他儿时居住的社区唯一的日本人,他们就备受歧视,只有隔壁的FBI探员沃尔特·戈登一家对他们很好,那位开着局里配发的绿色别克云雀双门轿车的探员是当时罗伯特最崇拜的人,他的孩子们和他一起玩,他的太太得知罗伯特十岁了还没吃过蛋糕就亲自做了一个送给他。当然,这一切并不足以为他打下要成为FBI的全部基石,罗伯特的父亲是一个创业爱好者,用罗伯特的话来说,他从未当过雇员,一直是自己的老板,但似乎从未成功过,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没有好过,直到他开了一家小小的东方艺廊才稍微稳定一些,也许从那时候起罗伯特就决定要去做一名“公务员”,领国家发的薪水,成为受人尊敬的人。
23岁时投考FBI被拒绝,因为局里告知必须具有三年及以上工作经验才能报名,一等就是快10年,他在《马里兰农业报》当记者,直到32岁又参加了FBI的考试。罗伯特回忆了那次考试:“一万多人参加笔试,筛选到3000多,然后面试环节,三个探员面试一个考生,通过率很低,只留下200多人面对非常严格的背景调查,政治背景、有没有吸毒酗酒史、犯罪记录等等,最后录用一半。我很幸运,入选了,1988年。”
罗伯特成为调查艺术犯罪的专员有很大原因与他父亲的最后一次创业相关。“那是一个古董店,出售艺术品。很多人以为我是在那里学到了和艺术品有关的知识,比如说鉴定,其实对我之后当FBI最管用的,是我对艺术品交易的种种方式非常了解,因为我日后要扮演的最多的角色就是艺术经纪人。”
罗伯特就这样等了十年,最后凭借规模非常小的家族生意在FBI探员生涯中找到了自己的专属领域。作为一个并非满口美国梦、理想主义的接地气的探员,他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对家和妻子的重视与依赖——这几乎是反英雄主义的。罗伯特说:“每次执行重要任务,当卧底去交易的那天早晨都会给唐娜打一个电话,只说我爱她,她说她也是,就一两分钟,我从不会说我人在哪里或是即将做些什么事,她也知道这些事不能问。这么一通电话不但能够平抚我的情绪,也提醒我不要妄逞英雄。”罗伯特所说的“不要妄逞英雄”是有实际行动的,他通过卧底工作总结的五大步骤中的最后一步就是确保自己能安全到家。罗伯特说:“在做每个任务的时候都会有逃跑的计划、后备计划,当察觉到有危险的时候,我当然按照这种计划进行。”
被好莱坞看上的活剧本
罗伯特和妻子一直住在费城,但位于美国西海岸好莱坞的电影制作公司却早就闻风而动了。退了休之后的他可以公开露面,与这些公司洽谈以他为原型的电影计划已经提上日程。基于保密条款罗伯特并不能透露具体的制作方,但已经播出四季的讲述FBI探员与伪作艺术品的罪犯之间合作的美《White
Collar》正是以他为顾问的作品。
好莱坞不会看错人,从1988年受雇美国政府成为FBI探员之后,罗伯特的故事就没停过,而且他的文笔不错,直接当写故事梗概都不会太费劲。“一辆白金色劳斯莱斯,装着防弹车窗,正朝东开着,开上矮棕榈高速公路,驶向迈阿密海滩,后车厢加装了钢板,藏着六幅窃来的画作。德加、达利、克林姆特、欧姬芙、苏丁与夏卡尔的名作凌乱地堆放在车厢里,各自用薄薄的牛皮纸包裹起来,贴着透明胶带。驾驶座上,一个名叫罗伦兹·科尼亚的巴黎富豪重重地踩了下油门,驾驶着这辆三吨重的猛兽奔驰前进。”
好莱坞电影里一定得有搅局的同行。罗伯特说:“这次在迈阿密一艘游艇上的交易,其实是为了波士顿加德纳美术馆高达5亿美元的窃案,我扮演的国际掮客要在法国富翁罗伦兹和黑帮份子桑尼的‘帮助’下,促成这个交易。但整个过程都有FBI其他部门的人在‘搅局’,没错就和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总有为了升迁、功名而不管不顾的人。”罗伯特的吐槽非常狠,他用这次交易为例,分析了FBI各个分部的中层官员对于艺术品犯罪的染指,不管他们是破获毒品交易还是抓军火商的,只要是想从这个大案子里沾到一点荣光的,全都凑了过来。“几个FBI女探员带着小手枪穿着比基尼围着桑尼请他喝酒——她们围错了人,桑尼是这里头最小的角色,这让在场的其他罪犯非常意外,我快要崩溃了。还有一个爱尔兰裔的探员,他闷闷不乐地靠在游艇的沙发上,不说一句话,这太危险了,罗伦兹这些人是很敏锐的,他们随时会在交易结束前感觉到气氛不对。”
大约是罗伯特每次都准备了“后备计划”,他都全身而退了,但危险是近在眼前的。虽然迈阿密的游艇上他们最终没有怀疑那个不懂如何卧底的探员,但在西班牙马德里的一次交易中,伪装成购买赃物的艺术史教授的罗伯特需要给罪犯们提供这一批画的图片,他习惯性地从FBI的官网上下载并打印了这些图片——当然去掉了水印。但当他拿出这17张图给罪犯展示时,对方立刻脱口而出:“你这些图是从FBI网站上来的吧?”罗伯特对我说:“God,你知道没有人愿意在那种时候听见FBI三个字,但我当时还是很镇定地承认了,我说都是网页上的,谁管他是哪儿的。”那罪犯笑了笑说:“我也常常上FBI网站上去看看这些赃物有没有新的进展。”罗伯特至今记得那天的冷汗,也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好莱坞会喜欢一个探员退休后无所事事的故事吗?罗伯特与妻子唐娜和两个儿子组建了自己的公司,业务与他在FBI任职其间差不多,为藏家和博物馆提供安保系统的建议,追回遗失或被窃的艺术品,鉴定艺术品的真伪等等,虽然罗伯特在任职期间除了找回一个曾属于慈禧的水晶球外就与中国再无关系,但他卸任后还曾以自己公司的名义与中国嘉德有过艺术品鉴定上的业务。谈到收费,罗伯特笑了,他对我说:“统一定价,250美金一小时。”这时,陪同他一起来北京的唐娜在一旁补充:“我们也会为一些机构做非盈利的工作,更多的时候罗伯特带着儿子们去寻找失窃的艺术品,他们顺便可以游玩,我都留在费城做研究型的工作。”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儿,正在美术馆实习,希望能留在那里。探员一家都与艺术有脱不开的联系,从父亲那一辈传下来的“事业”算是后继有人。
艺术品犯罪的现状
在写自己故事的同时,罗伯特也分享了一些关于艺术品犯罪的经验和报告。
他曾参加了联合国举办的艺术品与古董组织犯罪国际研讨会,“在越来越热闹的人群里,我认出了瘦高的卡尔·海因茨·金德,他是德国人,负责领导国际刑警组织的艺术犯罪组……在火炉旁看到了生性拘谨的朱利安·拉德克里夫,英国人,运作着全世界最大的私人艺术犯罪数据库:国际艺术品失踪记录组织。知名的斯坦福大学考古学教授尼尔·布罗迪常向他提供消息。酒保送上了我的饮料,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与会者名单。不出意料,主要都是欧洲人,尤其是意大利人与希腊人。”罗伯特认为欧洲对这方面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美国,据他的统计和了解,法国的艺术犯罪防范小组共有三十名专职探员,并且由国家宪兵总队的上校担任组长。伦敦警察厅指派十几名警官专门办理艺术犯罪案件,并让办案探员和指定的艺术及人类学教授合作。意大利大概可算是在这方面投注了最多心力的国家,其艺术与古董小组的人员多达三百人,是个备受敬重而且充满执行力的团队,由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乔瓦尼·尼斯特里将军领导。
罗伯特告诉我:“目前各个国家对待艺术品犯罪的态度不一,美国仅有十几人在做这件事,即便这是一门年价值为60亿美元的不法‘生意’,大部分也认为艺术犯罪是没有受害者的,其实受害者是全人类。艺术品代表着人类的集体文化,窃贼们偷走的是历史。那不勒斯第二大学的斯德芳诺·马纳·科尔达提到‘艺术犯罪已是个泛滥成灾的问题’。确实没错。一年六十亿美元的这个数字,低估了艺术犯罪的利益。因为联合国的192个成员国里只有三分之一统计了艺术犯罪的数据。艺术品与古董窃案在跨国犯罪活动中排名第四,仅次于毒品、洗钱、非法军火运送。”
罗伯特知道我们理解的艺术品犯罪与真实的犯罪有很大的不同,他想了想,告诉我,艺术窃贼们通常并不是《偷天陷阱》里皮尔斯·布鲁斯南那样潇洒的样子,也通常不是热爱艺术品的雅贼,犯罪分子们唯一想要的是钱。登上新闻头条的虽然都是美术馆窃案,只是占艺术犯罪的十分之一。根据艺术品遗失登录组织的数据,遭窃的艺术品有52%是从私人住宅及组织里偷出来的,10%从画廊中被偷,8%来自教堂,剩下的则大多数都是取自考古挖掘地点。在整个犯罪过程里,偷窃并不是最难的,因为大多数私立博物馆并不具备合格的安保系统,但销赃是最难得。“如果我说我手里有一张伦勃朗,你敢买吗?大多数名画到了黑市上的价钱只有它自身价值是十分之一甚至更少。有些一辈子都卖不掉,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着被我这样的人解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