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中旬,北京保利国际拍卖公司、北京中贸圣佳两家拍卖公司先后发出公告,要拍卖钱钟书书信手稿,遭到钱钟书遗孀杨绛反对后,两家公司陆续宣布撤拍。
在保利撤拍的3封信中,有两封被通信人、上海古籍出版社前社长魏同贤指为伪造,对此保利方面表示:“相关拍品已撤拍,不予回应。”
这为近年来文物和艺术品拍卖市场乱象又添一新例。“20年时间,从零到现在的几百亿,市场发展迅猛势必带来很多问题,比如人才问题,对这个行业特性的认知问题等,都存在着缺陷。”文化部文化市场发展中心艺术品评估委员会委员、北京华辰拍卖董事长兼总经理甘学军对记者说。
此外,近年来民间收藏热潮使得对于文物艺术品鉴定的需求暴涨,随之而来的鉴定骗局和乱象层出不穷。2011年3月,《北京商报》记者探访北京琉璃厂附近文物市场,报道称,北京琉璃厂东西两条街上,存在众多贴有“文物鉴定”字样的商铺,“只要肯出钱,即便你拿来的东西是新货,也有人能够把它包装出历史背景,即便你拿来的是块石头,也有人能‘指鹿为马’。事实上,这种明码标价的艺术品鉴定证书,在任何场合都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出于各种目的,仍有人愿意出钱做鉴定。这个市场非常火爆,而且水太深。”
骗局闹剧屡屡刷新“底线”
近年来曝光的文物鉴定骗局更是屡屡击穿舆论底线。
2011年9月5日,原华尔森集团董事局主席兼总裁谢根荣继一审被判无期徒刑之后,接受二审。自此,“金缕玉衣”的惊天秘密被公众知晓。
金缕玉衣本是汉代规格最高的丧葬殓服,大致出现在西汉文景时期。商人谢根荣的“金缕玉衣”是他找来一堆玉片,请北京中博雅文物鉴定中心鉴定委员会主任牛福忠串成的。牛福忠又请来中国收藏家协会前秘书长王文祥、故宫博物院前副院长杨伯达、北京大学宝石鉴定中心前主任杨富绪、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前副主任委员史树青,5位专家在装“金缕玉衣”的玻璃柜子外“走了一趟看了看”,为这件“文物”估价24亿元。谢根荣用这一纸估价说明骗银行放出7亿元贷款。
另一场闹剧曝光于2012年初。汉代玉凳由北京中嘉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于2011年初拍出2.2亿元天价,成为当年拍卖市场的“最贵玉器”。汉代玉凳为汉代青黄玉龙凤纹化妆台之组件,曾被拍卖公司说成是一套“让今人看后叹为观止,具有极高的收藏和历史价值”的文物珍品。但一年之后,关于这套玉器到底是国宝还是赝品的争论突然爆发。2012年2月23日,邳州宝玉石行业协会会长汪如棉公开表示,这个所谓的“汉代玉凳”2010年产自邳州市,当初是作为高仿工艺品出售的,由向阳村几个小伙子忙活一年多,他们还几次请自己去做指导,提出造型、纹饰及图案的设计建议,最初以230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外地人。汪如棉说,“不知怎么回事,弄到今天竟成为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进行拍卖了”。
2012年,十位中央美院油画系首届研修班的学员联名发表关于“徐悲鸿油画造假”的公开信,针对2010年6月在北京九歌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春拍中以7280万元成交的名为《人体蒋碧微女士》的“徐悲鸿油画”,信中指这幅画只是当年他们研修班的习作。
宋徽宗《千字文》被疑作假、唐大禧被拍卖画作系仿作等事件,一再将那些新高迭创的拍卖会变成了赝品闹剧。
鉴定难度不断升级
伴随层出不穷的鉴定丑闻,各地文物造假的内幕也浮出水面。从制假到售假的产业链条在中国已经发展成熟,作假的手段五花八门。
众多造假地区中,“河南造”是一个让收藏界和鉴定界都头疼的词,不少专家都曾经栽在“河南造”上。
走进北京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场上,每个青铜器销售点上都有产自河南的青铜器。历史留给了这里的人们铸造青铜器的工艺,在这片土地上,青铜时代铸造了夏商周“九鼎帝王”;进入20世纪末,随着收藏热的大潮,河南地区的一个个制假村应运而生。
河南省伊川县烟涧村是中国著名的“青铜器之村”,因为出产高仿青铜器而闻名中国甚至世界。数据显示,这个村子的专业加工户达到300多家,从业人员1880余人,年创产值9000余万元,主要产品有东汉马踏飞燕、东周天子驾六、战国方鼎、春秋莲鹤方壶及各种造型壁挂、仿古台灯等1000余种。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也存在着数量众多的“青铜村”、“制假村”,村子里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制作青铜器。每天成千上万的仿古青铜器从这里流向全国和世界。
北京大学文物学院院长李彦君曾提供一组数据:2007年,全国的艺术品拍卖行拍出的官窑瓷器达2万件。2006年到2009年乾隆玉玺共拍出100多件,而实际上乾隆玉玺真品流出的仅有3方。
李彦君解释,之所以没有人追究,是源于中国艺术品市场的霸王条款。这个条款由拍卖行业制定:拍卖行不负责拍品的真伪和瑕疵。
除了造假井喷带来的鉴定困难,造假技术“升级”,也使文物鉴定急需寻找新方法。
以书画复制技术的进步为例,“现在北京就有很多电脑复制、打印的东西,很多博物馆的老专家之前没接触过。如果按照传统鉴定方法,对图章、气息、神韵,查著录,等等,都已经失效了。”湖南省文物鉴定专家李智勇说,现在吴冠中的油画或水粉都可以打印出来,而且具有立体效果,现代科技已经到了肉眼无法辨识的地步,“我们以前就是靠眼睛,靠手摸一摸就可以知道,现在靠鼻子闻,靠耳朵听。”
此外,不同的文物鉴定难度亦不同。“书画在中国市场最大,制假手段丰富,鉴别复杂。那么多名头那么多画家,每一个画家创造那么多东西,都不一样,无法归类和标准化,甚至不能用一个标准来看同一个画家的东西。”甘学军告诉记者,瓷器鉴定相比书画稍微单纯一些,“玉器有材质和工艺水准的高下指标,在鉴别上相对便利,书画就更麻烦了。”
经验鉴定存在历史断代
在中国国家画院原副院长、著名文物鉴定专家赵榆看来,文物鉴定目前除了科技鉴定没有跟上之外,经验鉴定亦存在历史断代。
“1949年之后文物市场没有了,鉴定专家只能在文物市场里培养,没有市场就没有课堂。老一代的鉴定家在市场中锻炼,解放之后进入文博单位,所以现在的博物馆陈列,特别是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各个门类的物品都是标准件。因为它们是被鉴定领域里公认的权威所鉴定的。”赵榆对记者说。
赵榆举例,瓷器类,新中国成立初期故宫博物院用的是著名瓷器鉴定家孙瀛洲和他的得意弟子耿宝昌,“所以在故宫博物院陈列的瓷器都是标准件,没有伪件。”
玉器专家是傅增湘的长子傅忠谟(傅忠谟的长子傅熹年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所以故宫博物院陈列的玉器也都是标准件,不是那些个‘金缕玉衣’专家鉴定的,但是傅忠谟先生没有教出徒弟来,因为没有文物艺术品市场,没有课堂。现在出的那些笑话,原因之一就是那批‘专家’他们没有跟傅忠谟先生学,名师才能出高徒,市场才能锻炼本领,这两条都没有。”赵榆说。
同样是业界专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长、著名秦汉考古学家刘庆柱则认为,凭著名鉴定专家的经验其实也可能闹出笑话。“汉代玉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几个专家签了字鉴定了,连故宫有的专家都说是真的,却忽略了基本常识,汉代都是席地而坐的,违背了考古学常识。”他对记者说。
“鉴定技术整体来说需要科学化,大陆的科学研究体系就是师徒相传,看什么像什么。虽然器物类有采用科学检测,比如瓷器的热释光、木器的碳-14检测,以及青铜的金相学检测和自然锈蚀检测,等等,但这方面目前的鉴定队伍我觉得做得不够。”刘庆柱说,目前高等学校缺乏这方面的系统学科,“还谈不上是个学科,只是根据市场流传的一些东西进行摸索,相当不成熟。”
“从宽”还是“较真”
除了鉴定本身遇到的难题之外,从事文物艺术品经营、出版及鉴定工作20多年的北京荣宝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刘尚勇对记者说:“文物鉴定问题实际上是在不同层次、不同语境下、不同维度上发生的一个问题。”
“如果从文化保护的角度来讲,就要从宽。已故的国家文物局全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谢稚柳先生曾说,看着30分、50分,就差不多判断是真的了。现在这个观点被文物界很多人反对,说太松了。可是不能说有的是假的就不保护了,我们先保护起来,让子孙再研究。谢先生当时的观点就是文物保护。”刘尚勇说。
另一个角度是抛弃社会功利目的的学术研究,“这个就必须较真,到底是不是真的,学术研究还允许翻盘,今天说是真的,明天说是假的,后天又有了新证据说是真的,来来回回翻盘都可以。学术鉴定是不断趋向于真理,还原历史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否定之否定。”
此外就是市场鉴定,“市场是用估价来表明其看法的。如果特别真,就100分;比较真,90分;有点像,80分;或者有点影子,30分;等等。它是用价格的尺子来表明态度。像齐白石的画,贵的上亿,有的几十万。”刘尚勇说。
他认为,从不同领域、不同的维度和角度看到的是不一样的鉴定,“所以没有办法大家坐下来讨论所谓的鉴定问题,各自有立场,没有统一的标准,要分别研究对待和去把握,很大程度上不是法律问题,也就无法用法律去规范。”
有没有必要对鉴定机构(专家)进行政府认证?
现实中,文物鉴定难以在商业化和文物保护之间平衡,在巨大利益纠葛之下,假文物被鉴定为真、真文物被鉴定为假的荒诞实例屡有发生,且利益勾结层出不穷。
2011年3月15日,央视3·15晚会曝光一起关于文物鉴定的黑幕,央视记者拿着从古玩市场花300元买下的一幅齐白石画作,来到北京金坤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鉴定师颜仲省断定这幅画是赝品,但在收下了1000元鉴定费后,还是开了写着“齐白石本人画”的证书。随后,记者花200元买的小瓶,在北京聚宝斋文物鉴定中心鉴定师刘育新过目后,摇身一变又成了价值20多万元的光绪仿品。被央视曝光的“给钱就出证书”的公司包括:北京金坤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北京聚宝斋文物鉴定中心、鸿骞文物鉴定品收藏中心、北京古雅阁文物鉴定中心。
而民间鉴定机构和专家产生背后,是汹涌的民间藏品的鉴定需求。目前国内最权威的文物艺术品鉴定机构——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要从事博物馆的藏品鉴定和司法鉴定。
“市场有这么多需求,公立的学术机构中的学术资源和专家应该更多地跟社会大众的需求结合起来,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不应该关门。既然拒绝民间鉴定,就应该为社会提供规范的高水准的服务。”甘学军说,此外,政府应该制定行业规范和规则,把鉴定的流程和责任确认下来,“不过,政府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认定某机构某人有鉴定资格,否则出了问题,和现在的区别就是公众对市场的抱怨转化为对政府的抱怨,这样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政府搞认证既是越俎代庖,也是不切实际、没有意义、适得其反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