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游河的好时节。在导游要求下,船长关掉了发动机,周围蓦然安静下来。“看到这个是我们运气好,平时可不多见。”导游的话音刚落,乘客们便纷纷伸长了脖子。
这可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航游,令大家翘首以望的不是悬崖飞瀑、奇松怪石或珍禽异兽,而是起重机撬挖货轮船腹的“暴力”画面。此前我们已有幸欣赏到发电站的“双子烟囱”、化工厂的“圣诞树钢塔”以及合成氨厂的“管道森林”。
这便是“横滨工厂一夜游”的妙处所在。当最负盛名的古刹园林也令游客审美疲劳时,前工业时代的钢筋水泥为日本旅游业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所谓“工厂控”,即是指对新“工业旅游”情有独钟者,其中又以年轻的都市一族居多。他们试图从“大型钢铁厂”、“别具魅力的烟囱组”和“错综复杂的管道群”中发掘出一种陌生而又独特的“工业化美感”。旅行多是在夜间进行,照明弹往往可以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
朋友对我夜游工厂的计划投以怀疑目光。然而,若是习惯性地对“日本人的怪癖”嗤之以鼻,未免有失公允。毕竟,旅行美学亦可被视为某种时尚风潮——一种与社会习俗与心理文化变迁息息相关的时尚风潮。
在17世纪的旅行者眼中,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是“高峻而丑陋”的,比利牛斯山更是被形容为长满嶙峋怪石的“畸形的自然赘生物”。后来之所以被奉为旅游胜地,全仗浪漫主义风潮的化腐朽为神奇。18世纪的阿尔卑斯山比以往热闹了不少,只不过比起自然风光,人们更关心的是地下的矿藏,彼时工业尚未变成19世纪那个浑身煤烟味的“野孩子”。如今,在欧洲地区,废弃的矿井和工厂遗址已成为旅游者眼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旅居亚洲的20年中,令我印象最深的便是2003年途经长江三峡时所见到的壮观景象:宏伟的三峡大坝已然初具雏形,两岸的陡坡笼罩在升腾的烟雾之中,就连数百米高的悬崖上亦矗立着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的灰色厂房,底下便是翻滚的江水!
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在某个周六晚上,我会一意孤行地带上11岁的女儿,登上开往横滨的游轮。旅行的开头有些令人失望,免费饮料竟是一罐廉价的“准啤酒”,我们的座位太过靠近发动机,水声、噪声、轰鸣声,声声入耳。
不过,同行的乘客似乎大多都能自得其乐,其中又以约会中的年轻情侣为主,与我想象中的“考古狂”或“科技宅”大相径庭。他们会对着一只五短身材的汽缸评头论足,也会拿出手机对着灯火通明的炼油塔狂拍一通。
我们很快便融入其中。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审视一座城市,别有一番乐趣。这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横滨,不同于印象中那座来自旧殖民时代的老城,亦不仅仅是一个有着诸多现代化设备的时尚之都。游船沿着沾满污垢的锭轮缓缓行进,途中还经过一间灰扑扑的东芝工厂。“东芝有自己的火车站,除非有公司卡,否则你是不可能走出站台的。”导游以一种愉快的语气告诉我们。
返程途中,船长(确切地说是当地的一名K歌大赛冠军)赐予了女儿最高等级的特殊待遇:坐在驾驶舱中亲自操纵方向盘。这令我们彻底拜倒在船长的水手服下。此时此刻,我似乎终于体会到了日本人的“工厂情结”。夜色笼罩下的起重龙门和石化厂织成了一张黑色的大网,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
如果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横滨的工业味还差了那么几分火候。横滨港比过去要安静得多,曾经拥挤的码头如今略显冷清;日益严格的环境标准和科技进步意味着烟雾和噪音将变得越来越少乃至绝迹。除了起重吊车还在片刻不停地忙碌,我们看不到岸上的半点动静。
时至今日,我仍对数年前在北海道见到的那块“巨无霸钢锭”记忆犹新。重达600余吨,体积超过一幢小洋房,被强力锻压的钢锭通体呈樱桃红,并不断闪现耀眼的火花。我以为,类似的风景足以载入官方版《日本旅游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