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雨夜剪春韭”到“六月韭臭死狗”,在还没有“大棚”存在的年代,吃韭菜的时间,也就短短三四个月。头茬韭菜滋味鲜嫩,根部紫红色,有“野鸡脖”之称。一茬茬割下去,到初夏长得又高又宽,却粗寡难吃。 不时不食的年代,离现在也就是二十年,光景却大不一样,任何食物在任何时间几乎都能买到,人们对时令已无动于衷。而那种眼见着光秃大地万物生长,鲜绿菜蔬争先恐后摆上菜摊,兴高采烈等着品尝春天那一口的幸福感,也不知不觉消失了。要找回对乘着逐渐煦暖阳光而来的春令时鲜的感觉,还得让目光回到按自然规律生活的年代。 韭菜为何春生最妙?李渔有个解释:“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这也是春日初萌的各种蔬菜之共性,清新、鲜嫩、无老涩气。韭在古时立春日“试春盘”习俗中必备。春盘源于东汉“立春日食生菜”的习俗,追溯到更古老的时候叫五辛盘。古人认为冬天会积滞不好的历气,要“食五辛以辟”并催生阳气。五辛并无定论,大蒜、小蒜、韭菜、芸薹(油菜苔)、胡荽、蓼芽、芥菜等辛嫩之菜,切细摆盘,生吃。而唐之后的“春盘”,则扩展到各种时鲜生菜,如芦蒿、芹芽、藕丝、豌豆、青蒿、韭黄等等,立春家家必造,富人“春盘鲜盛排罗列”,穷者“只挑野菜当春盘”。苏东坡写过“断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立春时分寒气仍盛,尤其在北方,按说还长不出蔬菜。能吃得起立春的韭菜,初春的黄瓜,非富即贵,都是在地窖子里培育出来特供的。 春盘中的芸薹,倒是在冬末就开始上市,白菜薹、红菜薹、油菜薹,自雪中昂然拔出,到三月间能掐五六茬。头茬太细,后面的又太粗,二三茬最甜脆。湖北人认为武昌洪山地区产的红菜薹最佳,眼下洪山村被城市包围,也就剩下巴掌大的土地,所出洪山菜薹能长到尺把高,带着紫红透绿的叶,顶着金黄的菜花,装进礼品袋,在超市当作春节年礼出售,真个是“春薹贵如油”呢。紧接着芦蒿上市,虽多为人工养殖,芦蒿仍是有野味的蔬菜。江南菜市上,勤快的摊主总是边卖菜边双手不停择芦蒿,嫩绿的芦蒿杆码得整整齐齐。买上一小把回家,炒腊肉,炒云腿丝,炒香干丝,或是简单加两只红辣椒爆炒,都辛香鲜美,这不就是春天的味道吗?从南往北,油菜花要从三月开到初夏,主要用来榨油。大面积种植的油菜,不值得进入大棚,难得能自然生长。最早盛放油菜花的云南罗平,吃凉拌嫩油菜芽、清炒鲜油菜花。而湖川则习惯在开花前掐下三四寸长的菜尖,炝炒。最近油菜也进了北京,常听见菜贩一遍遍向好奇的顾客解释:就是开油菜花那个油菜啊! 再往后,初春播下的豆类登场,豌豆尖、甜豌豆、蚕豆……菜贩子会打出“不甜不要钱”的招牌,当场现剥。当季的豌豆蚕豆价格不菲,但二三两足以做出一餐。除了炒,我爱吃甜豌豆焖饭,米饭几近熟时,炒锅下火腿丁、甜豌豆,加盐略炒,拌入米饭在盛回蒸锅,再焖五六分钟即可。白的绿的朱红的一碗,蒸腾出油脂的润、火腿的鲜和豌豆的清甜。还记得小时候蹲在自家菜地里摘紫色蚕豆花的镜头,剥完厚厚的豆荚,还要剥去长条黑眉毛的豆衣,但这些麻烦和新蚕豆米入口的酥润比起来都值得。蚕豆特有的香,不喜欢的人会觉得是豆臭,炒肉固相得益彰,蒸软了加大量香油(橄榄油也不错),剁碎的雪菜或香椿,压入方盒做豆瓣酥也很美味。豆尖现在一年四季都有,大棚里种出来的,常吃着老而含渣,还是春天在露天地里长出来的那一茬最脆爽。朋友的餐厅向以清炒豌豆尖而自豪,说好吃的缘由是只留顶端一指长的嫩尖,到大理再提,当地人不以为然道:我们平时都是这么吃啊。南方还是物产丰厚,对北地来说则是奢侈呢。 春盘里一半是家菜,一半是野菜。野菜固有人工养殖,但既名之野,唯野地采撷,才有家菜所无之各种野味。“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里已有记述的荠菜,无疑是春天野菜中的头牌。“汤饼挑春荠,笋蕨正登盘”,陆游所处时代,面条已经出现了,加荠菜烹煮的汤面,浇上一勺雪白的猪油,一定腴香扑鼻。种出来的荠菜不必提,野生荠菜倒是大江南北、舍间田头都能见到。一入春,羽状小叶便贴地而生,进而抽生出可爱的三角形荚果和雪白小花。采荠菜是个累活,摘荠菜更麻烦,根部总是夹杂枯草泥土,费时费神。然而也未尝不是全家人踏青小聚的好主题,全家人齐心协力采摘的荠菜,最终化为盘中的荠菜饺子、荠菜羹、荠菜冬笋或是荠菜煮鸡蛋,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亲子活动,且可品尝本季才有的清香。和荠菜同属十字花科的野菜不少,像二月兰,在北方的三四月,常在道旁林下长成兰紫色花海一般。原先并不知道能吃,母亲去年在楼下采了一把开花前的嫩尖,略放盐清炒,竟出乎意料甘甜鲜美。 刚在苏浙汇吃过酒香草头,正是作为春天时令菜推出。原先一直以为草头是野菜,查下来才知道,江浙所食草头,即黄花苜蓿,古代作为饲料从波斯引进,既有野生,也大量种植,倒真不知归于哪类为好。我觉得草头之味应归于野生。恰到好处的草头,用好猪油,大火快煸,淋酒后将塌未塌之际出锅。酒香衬出带一丝清苦的草叶香,又吸收了猪脂的油香而不寡淡,能下几碗白饭。吃草头的智慧,是拿极素来配极荤,比如草头圈子。原本平民的草头,现在也登堂入室,听说中国大饭店夏宫刚推出草头鳜鱼。扬州人把草头叫“金花菜”,腌成咸菜吃,这应该是古代“菜菹”的遗留。新疆的朋友说,他们春天也讲究吃苜蓿,掐尖做汤,只不过是开紫花或白花的苜宿。南苜宿和北苜宿,在春天的地图上画出一条对角线,是不是也和丝路文化的传播暗合呢? 眼下,江南已进入野菜初萌的时节,拌香干吃的马兰头,做汤的野菊花脑,汆姜丝猪肝汤明目的枸杞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中的薇菜——野豌豆苗,“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的藜菜(灰灰菜),可蒸麦饭、做菜疙瘩汤、烙饼子,还有尚未开花的蒲公英,以及同科各种苦菜,东北人叫“婆婆丁”,蘸酱凉拌俱佳。红蓼水蓼芽偏苦醒神,如今吃得少,日本人仍以之配生鱼片去腥。采野菜宜早,春天的植物一天一个样,需趁花开前择其尖,一入初夏,野苋菜长到半人高,蕨菜舒展成宽大叶片,咬起来全是苦涩纤维,没法吃了。在北方,木本野菜率先上市。香椿到处都有,北京周边房山的最出名。栾树芽和惚木芽,极嫩的芽苞,可炸天妇罗,和农家菜里炸花椒芽异曲同工。不能不说说榆钱儿,过去买不起点心的人家,孩子们春天就去捋榆钱儿,当糖吃,可见清甜。洗净拌面蒸熟,拌上青葱,就成清香可口的榆钱儿饭。现在杨树当道,要找榆钱还真不容易呢。 春华秋实,初春吃芽叶,晚春该吃花了。云南或许是最爱吃花的地区,街头小馆经常摆出一盘盘玫瑰花瓣,炒鸡蛋吃,常入菜的花瓣掰指头就能数出十几种。刚看到嵩明县政府网站贴出一则告示,谓入春以来,食用大白花等野花、野果的人逐渐增多,为防止中毒事件的发生,特向市民发布预警公告,要求学校食堂等涉及集体用餐单位,严禁加工食用野生大白花。大白花,就是白色的大树杜鹃花,别的颜色不能吃。虽有毒性,也有药性,民间传说:春吃一顿大白花,一年四季药不抓。故政府出面禁止,恐怕也拦不住。大白花可炒腊肉、火腿、鲜肉,可和乌鸡、青蚕豆米煮汤,或者加上白酒辣子佐料制成腌菜,味极鲜美。清明前后,吃凉拌棠梨花。四五月间则盛放“山林姣香”金雀花,煎鸡蛋、炒云腿,花香袭人,风味独特。看一本野菜指南建议用白玉兰花瓣炖肉炖鱼,或裹面糊油炸,不知相比于大白花风味如何?北方自有吃花的另一套体系。唐鲁孙先生写旧时中山公园长美轩,专做藤萝花饼,就地取材,用糖腌制为馅,皮则同玫瑰饼的做法,午后出炉,赏花的游人就着一壶香片趁热品尝。天津徐世昌公馆的私家藤萝饼则讲究到只吃花蕊不吃花瓣的地步,吃到嘴里清香满口,别致香甜。如今紫藤花架还常见到,会做藤萝花饼的人却已寥寥。槐花,大约与紫藤同时,香气清雅又别有一番情致。盛开的花朵蒸着最好吃,含苞待放的小花苞煎槐花饼最香甜。如今城里的槐花饱受尾气污染,落满地也没人敢吃。在山东的市场里倒是买过槐花,和大棚种的荠菜一样,那股天然清香杳然无踪,难道槐花也开始进大棚了吗? 让我们以水中生长的时蔬告别春天。天津人有句俗语叫“当当吃海货,不叫不会过”,意思是说在海鲜或河鲜最好吃的时候,哪怕当掉冬天的棉衣也要吃到,不然就过季了,不鲜美了。桃花汛期间河里的白米虾、螺蛳、长江三鲜,海里的小黄鱼、梭子蟹、乌贼,皆肥美。随着桃花汛,水中也生出荸荠、莼菜、菱角、香蒲科的草芽等等素水鲜。对我来说,最念念不忘的还是家乡的藕梢。每年5月,江汉平原藕塘中荷叶初展,藕农便会下塘采藕梢。它是由种藕节上蔓生出的细长根茎,可能抽出荷叶荷花,也可能长成新藕。细如手指,白嫩可爱,顶着尖芽的藕梢,只在短短十数天内出现,素炒之清鲜已难以形容。藕梢季一过,荷叶田田,春天也就过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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