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是中国人心中的一个结。这个夏天,人们热议的话题除世界杯外,恐怕就要算李少红导演的新版《红楼梦》了。 早在2006年,“新红楼”还在选秀阶段时,就遭遇了种种争议。4年后的今天,当它终于现身银屏后,更是迎来了一边倒的质疑之声。 其实,跟《大明宫词》或《橘子红了》类似,新版《红楼梦》同样延续了李少红强烈的个人风格:精致、唯美、色彩浓郁、有一些诡异、又有些戏剧腔。但这种近乎魔幻的个人烙印,放置在《红楼梦》中,显然有点格格不入。 于是,在尚未播出两周时,有关“新红楼”的批评声已铺天盖地:考据派指出“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进的是南京而非北京;红学家批判“铜钱头”没有道理且古怪;恶搞派将轻佻剧照合成专辑,讲述“青楼梦”的故事;怀旧派借此机会又开了怀旧的由头,“87版《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未公开剧照重新风靡,引得无数人感慨:陈晓旭的一颦一笑一叹息,都是如此的不可抹灭、难以忘怀。 辛苦了“新红楼”剧组,要忙于“回应”各种质疑。而随着剧集播出,每晚都有新鲜的疑问跳出来:“态生两靥之愁”的黛玉为何会有婴儿肥?宝钗为何脸颊清瘦?饰演王夫人的归亚蕾年纪太大,跟宝玉不像母子倒像祖孙。周采芹版的贾母会不会太欧化?音乐为何频繁又诡异?旁白有必要这么多?……
历时三年拍就的新版《红楼梦》,在很多方面挑战着观众的固有认知与审美。
果真“高度尊重原著”?
翻拍经典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被李少红描述为“高度尊重原著”的新版《红楼梦》,从播出第一天就享受了“红迷”们逐字逐句考究剧情的待遇。 在“红学”学者陈林看来,既然尊重原著,起码小说里一些巧妙表现人物性格的细节,应该予以保留。比如林黛玉初进贾府,贾母问她读过什么书,黛玉答“刚念了《四书》”,话还没捂热,发觉贾母对女孩子读书不提倡,等到宝玉问的时候,林黛玉的回答已乖巧地变成:“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在新版《红楼梦》里,却没得到体现。导演几乎删除了黛玉与贾母关于读书的对答,本来这是个很好的展现黛玉性格的机会。”陈林对记者说。 2006年新版《红楼梦》筹备时,李少红曾邀请陈林参与到剧组中,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电视剧出来后,陈林的感受是:“讲高度尊重原著有些不太合适,你说自己是改编作品就好了,否则没看过《红楼梦》原著的人一看电视剧,真的会以为,这就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 “新红楼”投资近一亿,一个头饰动辄上千,剧组原本可以利用技术手段,最真实地还原荣、宁二府的空间布局,构筑故事发生的场景。但在陈林眼里,导演在这一点上显然不够用心。 仍是黛玉初进荣国府一集,黛玉一行到了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观众看到的,是黛玉的轿子从正门往西移动了大概一二十米,就到了“西边角门”。 而在陈林看来,“大观园建在荣国府里面,其周长是三里半,也就是现在的度量单位2000多米,那么荣国府的南墙有多长就可想而知,会只有一二十米吗?” 李少红接受媒体访问时曾表示:“我们如此花心思,就是希望能够完整地体现原著精髓,我们对细节的处理都是忠于原著的,碰到问题都要咨询专家。”陈林显然不认可这个说法,“尤其在第一集,黛玉怎样被人引导着穿过哪些穿堂,经过哪些跨院,这是个很好的展现荣国府空间结构的机会,让观众体会贵族人家的气派,但电视剧处理得非常潦草。” 相对于场景设置等方面,大众普遍觉得,“新红楼”在台词文本上倒是基本做到了“高度尊重原著”,毕竟大段台词都是直接照搬小说。然而这一点,人们的评价同样褒贬不一。 反对者认为,台词太过文言化。文绉绉的台词显然加重了演员的负担。“我也不赞成这么文,念起来有背书的嫌疑,背台词对我们来说一度很困难。”演员唐一菲对记者说。唐一菲在剧中饰演秦可卿。 但在闫红,这个曾写有《误读红楼》一书的资深“红迷”看来,《红楼梦》小说的语言并不文,“它很生活化,你看书的时候就能想象到人物怎么伶牙俐齿地讲话。如果搬上屏幕,主要是看演员怎么处理。” 新版《红楼梦》人物庞杂,演员众多。观众既能在第一集里,听到英达变身冷子兴,用一口文雅的京片子演说荣国府,也能在第41集里,听到林黛玉用一副平板样的腔调将禅语说成绕口令:“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又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宝姐姐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又怎么样?” 让牙尖嘴利的黛玉,走周星驰电影里的唐僧路线,这责任显然不该让小演员担着。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红楼梦》。闫红认为,爱刻薄人、脑子又灵的林黛玉应该语速很快,讲话脆生生,还应该长着一副薄嘴唇。陈林批评新版本的王熙凤,太过柔情,没有骄横跋扈的感觉。唐一菲觉得自己性格大咧咧、声音又洪亮,更适合“凤姐”一角而不是秦可卿…… 对于角色的选择标准,李少红的回应是,以演员气质为考量。
精致唯美“梦”一场
“精致”、“唯美”是唐一菲反复提到的两个词。饰演成年宝钗的白冰,在接受采访时,也认为“旧版的宝钗偏向于古朴美,新版的更强调外形上的唯美。” 第12集里女孩儿们搬进大观园的一场戏,满足了观众对旖旎、绮丽、梦幻、与青春的所有想象,画面美得触目惊心,观众看得屏息凝气,可谓表现导演唯美风格的典型。“新版《红楼梦》最大的特点,我认为是突出‘梦’的感觉,不真实的感觉。”唐一菲说。 然而《红楼梦》却是一部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小说,它写的是人间故事,表现的是生命的繁荣与衰落,即便有和尚、道士、太虚幻境与女娲补天这样的虚幻元素,那也不是将《红楼梦》解读为一场“梦”的理由。 让“新红楼”饱受争议的人物造型中的“铜钱头”,灵感来自戏剧的表现手法,李少红认为这一造型不仅美,且与小说的初衷不谋而合。“因为曹雪芹喜欢昆曲,书中他有大量文字用了戏曲的表现形式。书里还有很多贵族化的生活,我们只能用戏剧来表现,在仪态和妆容方面展示这些人身份的特殊性。” 如果从尊重原著角度来讲,陈林的看法是:“黛玉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小说多数人物在多数篇章里都是些小孩,小孩子把头发挽一挽弄干净就好了,怎么会贴这个成人才有的‘铜钱头’呢?导演认为这个妆是一种美,但未必要把所有毫无关联的美都堆砌在电视剧里。” 除了精致的“铜钱头”,新版《红楼梦》里一丝不苟的华丽衣裳,奢华唯美的道具和布景,时隐时现的昆曲唱腔,以及远远隔绝了现实生活的幽暗色调,这一切组合起来,即使屏幕上明明是一大家子老幼击鼓传花饮酒作乐,或一众美少女花团锦簇地吟诗作赋,电视画面中呈现的也是巨大的现实疏离感,让人觉得不是人间。 “虚幻、精致、唯美,这些恰恰不是《红楼梦》的精神”,闫红说:“《红楼梦》的特色在于它的丰富,它给你展现的是千疮百孔的丰富的生活。它不是《牡丹亭》,一个女孩子做了一个纯粹的青春梦。《红楼梦》完全不同,从实的方面来说,它有家庭的兴衰交替,有苍茫的感情;从虚的方面来说,宝黛的感情并不是精致唯美的感情,它是对生命理解的一种碰撞。宝玉之所以爱黛玉,是因为他们一起体会到生命的无常,体会到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他们相爱的根本是一种痛楚的情绪。” 基于与闫红这些“现实派”认知的不同,新版《红楼梦》在“造梦”的过程中不遗余力,极尽完美。“李少红导演是个非常细腻的完美主义者,我们所用的道具,比如丫鬟提的鸟笼子,元宵节的花灯,手帕、茶杯、荷包、家具等等,都是非常贵重的。琉璃杯打碎一个就是许多钱。”演员唐一菲如是说。 但人物情感的缺失和人物性格的不丰满,使得再珍贵的道具也丧失光彩,甚至成为观众挑剔剧情的一个理由。“87版《红楼梦》”让人记住了陈晓旭、张莉、欧阳奋强……,而“新红楼”全剧播完,观众甚至很难在脑中还原黛玉的样貌。个中原因,虽有小演员演技稚嫩之故,但每一集都用平铺的剧情,充塞着华丽器物的场景,和背书般的台词齐齐轰炸观众,本该活生生的人物反倒并不鲜活,连最有性格的黛玉也沦为路人,面目模糊。 “导演太过注重形式,忽略了内涵。”闫红对《红楼梦》的研究更多地倾向于人物性情和文学化的表达上,“李少红拿手的戏剧腔适合用在《大明宫词》和《橘子红了》上,有点像话剧,有点不真实。《红楼梦》是个很生活的作品,离我们很近,它充斥了真实的生活场景。” 闫红还认为,用昆曲形式和奢华道具表现“贵族生活”并不妥当。“小说虽然在讲一个富贵人家的故事,但它的华丽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华丽。比如贾母给宝钗装修房子这一节,你能看得出她用的东西,很多就是一块好玩的石头,一个带字的蚊帐之类,它是雅致的,半旧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还比如小说里常提到的,贾母的一个佛手,宝玉的一个瓷盘子,都是一种旧旧的,沉淀下来的奢华感觉。而电视剧把这一切拍得美,热闹,而且冷,有点像穷人想象中的贵族的生活——应该金玉满堂的样子吧。” 在凸显无常和悲剧性上,同“87版红楼”比,旧版演绎出了人间烟火气,所以当繁华失去的时候,悲剧气氛在对比中深刻起来。“新版红楼”却很难让观众感同身受,毕竟,从一开始,它就从未把人们带入过那个情境。
“没有一位主创人员露过一面”
同“87版红楼”一样,新版《红楼梦》在开拍之初,也曾邀请红学专家和中戏老师进行文化和艺术方面的培训,演员白冰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时先是闭关培训,开拍之前又有集训,就像是一个演技集训班。在拍摄期间,一直反复读《红楼梦》,以至于有的篇章快背下来了。最主要是培训古代各种礼仪,非常繁琐,可以说举手投足都是文章。” “87版”的编剧周岭也是“新版红楼”的顾问之一,对于新旧两版的不同,他曾对媒体表示:24年前他给“87版”演职人员讲课,当时主创人员几乎无一人缺课。后来又给电影《红楼梦》剧组讲课,北影厂汪洋厂长、谢铁骊导演以及作曲王酩等主创人员每课必听。24年后的今天,他为新《红楼梦》剧组讲课,但没有一位主创人员露过一面。 姿态和境遇的不同,反映出新旧两版的差异。1987年花山文艺出版社的《宝黛话红楼》一书里,详细记录过“87版《红楼梦》”的各个制作环节。24年前相对单纯的社会环境、整个剧组对于小说的巨大热情、和为一部优秀电视剧而努力的理想主义劲头,或许正是“87版红楼”被观众念念不忘的主因。 而“新红楼”从开拍前声势浩大的选角活动,到主要角色的数次易人,再到李少红的临危受命,及至开播后曝光的“情色”剧照,诟病不断的台词、音乐、画面,备受争议的大团圆结局,都使得这部剧集显得不够火候和太过仓促。 但倘若依靠以上种种,就给“新红楼”扣上“失败”的帽子,显然也过仓促。毕竟,耗资近一亿元的这部作品,至少在商业上取得了成功。该剧在青岛、宁波、上海、温州、成都等地播出后,收视率也频频告捷。 正是手握收视率这张王牌,新版《红楼梦》开播以来,虽然每天都有争议冒出,但面对一轮一轮的质疑声音,导演李少红从开始的逐条回应,到王顾左右答非所问,再到节目录制现场的情绪失控,最后终于转变为只以结果论英雄:收视率是硬道理,有人关注就是成功。 虽说收视率可成为最好的挡箭牌,但有件事不可忽视,近些年中国电视剧有条奇特的金科玉律:被骂得越凶,播得越火。 其实,换个角度反思一下,新版《红楼梦》的高收视,表明的不过是普罗大众内心深处对于
“经典”重现的热盼与期待。没有人说,“87版红楼”不可超越。当年,它刚问世时也同样褒贬不一,有人就嫌陈晓旭不够漂亮,也不算俏皮。而这些,本就给“新红楼”提供了一个机会。只可惜,“新红楼”表错情、用错力,且一路“错”下去。好在剧终人散后,还有收视率做了底衬,总算没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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