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的故事,在世界不同文明中都能找到各异版本的源头。这当然是传说,却隐含着特定文明形态的价值观念,不妨说,那就是人类的历史观。《创世纪》记载:“诺亚是个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全人”。可以将诺亚理解为早期人类文明社会,若干个拥有崇高道德品质的义人形象的合一体。
依照诺亚方舟的故事,义人会受到上帝(或者其他宗教、神话传说中最高等级的超自然力量)的庇佑,义行本身会换来好的回报。这样的历史观念,当然具有劝善和励志的意味,却未必总能应验,又或者,仅仅是历史的书写者,故意生造出了一套历史的规律和法则。
英国著名小说家、布克奖得主朱利安·巴恩斯所著的多部作品,都展开了对既有的历史观念的挑战。《101/2章世界史》最具代表性。全书收入的第一篇小说《偷渡客》,即颠覆了诺亚方舟故事的一般版本。小说中,方舟不是一条船,而是诺亚家族掌控的船队。
这个家族对船上搭载的所有物种实施相当严酷的控制,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或者误信动物头壳里藏有宝石,不惜杀掉大量动物(要知道船上搭载的物种,每种只有七个或两个样本,可以被人选为食材的物种搭载七个样本,反之则搭载寥寥两个),造成大批物种就此灭绝——而依照方舟建造的功能,这样的灭绝本不该被许可。不同的人类文明早期传说,都曾提及后世的人们从没见过的神秘生物,这曾被解释为早期人类的幻想、臆造,但背后的真相是,诺亚一家有计划的清洗了那些杂交而成的物种。
小说作者借方舟上蛀虫的口吻,质问诺亚挑选上船物种的标准,讥讽诺亚是个“嗜酒成性、歇斯底里的无赖”。尽管诺亚一家对搭载物种实行了不亚于当代机场安检的严格筛查,但仍有物种及建造方舟的工匠溜上了船。小说用非常犀利而辛辣的嘲讽,提出诺亚及他的家人传承物种文明的职责,根本没有履行合格,这就证明造物主选人用人存在很大问题。而当洪水退去,诺亚一家上岸,很多动物因为识破了这家人的真实面目而迅速逃离。
从人类文明史上改造自然等一切旨在尽可能满足物质欲望的发展方式来看,朱利安·巴恩斯对诺亚方舟故事的颠覆式改写,似乎更具合理性。这样一篇极具荒诞意味的小说,想要告诉读者的是,正如历史考证所不断揭示出的,误解、涂抹、捏造从来就充斥于各时代的历史书写,牵强附会、文学式描绘恰恰成了很多人深信不疑的历史事实。
那些离开诺亚方舟的蛀虫,在《101/2章世界史》书中第三篇小说《宗教战争》中再次出场。具体的小说场景是在1480年,蛀虫被居民起诉,对教堂木质宝座等物品遭遇侵蚀并因此造成主教跌落伤亡一事负有责任,要求宗教法庭驱逐蛀虫。由于蛀虫无法提供自辩,一位被指定为蛀虫的律师则努力为蛀虫开脱,找出了各种有趣的理由,比如,教会、世俗法律不具备审判蛀虫的权限,原告无法证明教堂里的蛀虫跟被宝座等物品遭侵蚀的必然联系,等等。小说的结尾给出了教会审判官的判决,但小说作者标注判决的记录的后半部分已遭蛀虫蛀蚀。将《偷渡客》与《宗教战争》两篇予以对照,不难发现,朱利安·巴恩斯的用意在于证明,方舟上蛀虫对诺亚一家(人类先祖)的嘲讽是完全正确的,教会审判官在庭审被告律师提出犀利辩护的情况下,仍然轻率粗暴的支持了原告的主张。
事实不足,会带来捏造和牵强附会,而事实充足,也很可能被描绘为与事实模样完全相悖的模样。书中第五篇小说《海难》,先是记述了1816年法国“梅杜萨”号遇难的全过程,陷入困境的船员们在食物和水变得越来越少情况下,最终崩溃,上演了人吃人的惨剧,最终仅有15人被救出——但在浪漫主义画家籍里柯的笔下,幸存者成了英雄,将之刻画为一直没有放弃希望的斗士,据说这是为了渲染强韧的勇士精神。真实情况与油画里的场景,尽管有着同样的凶险,却反映出不同的基调,历史阐释和解读常常就是这样,正如屠杀印第安原住民的白人殖民者,在迟至20世纪的美国历史书中仍以英雄面目出现。
第六篇《山丘》说的是一名虔诚的方舟爱好者,到阿勒山探访传说中的诺亚方舟遗址,并最终死在那里。这篇小说的结尾,成为了第九篇《阿勒计划》中的重要线索,一位精神上有点问题的宇航员遵循所谓的神迹,到阿勒山求证诺亚方舟遗迹,找到的即是150年前的那位爱好者的尸体,却认定这就是诺亚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