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他的名著《雪山盟》的开头有这样的故事:在非洲的一个很高的雪山顶上,当地的土人发现一只死去了的黑豹,那黑豹明知那雪山顶上没有食物可寻,为什么要跑上去呢?
王石很有点像海明威笔下的黑豹,还活着。52岁,他攀登珠穆朗玛峰,到峰顶就立刻下山,死不掉,瘦了20多磅。我问他:“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傻事呢?”他回应:“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做。”
我自己没有他那样傻,但有类似的行为。好比午夜梦醒,想着些什么,禁不住爬起床来,走到书桌前,在文稿上改一个字,然后回到床上去。那个字可改可不改,无关紧要的,只是把仄音改为平音,或这句加一字那句减一字。没有任何回报,读者看不出来,但改了对自己增加一小点满足感。当年写博士论文,及后来写学术文章,老师通过,或编辑接受,我往往要他们多等一下,因为觉得这里那里要加一个注脚。无关重要,但没有做仿佛欠了些什么。你问我欠什么,我会答:“没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做。”
是的,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会做一些没有任何回报,甚至没有外人欣赏的事。这是创作的本质,只要自己欣赏,要做,于愿已足,不需要任何来自外间的回报。王石攀登珠峰是一种创作吧。
大约10年前,记不得是在西安或哪里,我和太太参观汉代将军霍去病的墓,见到陈列着的一系列巨大的动物石雕。是古物,很古的,不能肯定是哪几种动物,艺术品位奇高,今天看是了不起的抽象艺术了。我在那里痴立良久,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位雕塑大师不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石上去呢?创作这些巨石雕塑为时甚久,有没有金钱回报无从考究,但名字不刻上去显示着为了创作这位大师不计名利。宋代或以前的画作,很多既没有签名,也没有印章,害得今天的鉴证专家争争吵吵。我不怀疑这些无名画作中有些是毫无金钱回报的,甚至没有旁人拍掌,但作者就是喜欢画,为了创作的需要不管其他。
王石和我没有那么伟大吧,因为我们的工作是有人拍掌的。王石比我伟大。他是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的主事人。那公司是今天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开发机构。1983年由王石创办,是国营,1988年上市。王石占有的股份只是万分之一点六九,薪酬起初微不足道。两年前他的年薪是人民币80万,也微不足道,今天年薪仅200万左右。王石住自己购买的房子,请我吃晚饭不用公司钱,用自己的,吃剩的他要打包带回家。不要忘记,他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中,最大的行业—房地产的最成功机构的最高总裁。有五个世界之最,皆珠峰层面,两年前王石的薪酬远不及一个香港高级公务员。给他一个诺贝尔奖吧!
除了傻里傻气的创作可以给予作者很大的满足感—我称之为珠峰哲理—经济学无从解释王石这种人的行为。骤眼看,这种人是稀有动物,而如果世界上只有王石一个,经济解释实在困难。是中国之幸,这种人今天在国内愈来愈多,我自己就遇到几个,让我衡量他们之间的共同局限,推出一个前所未闻的经济假说来。
一位在江苏任县长的朋友,到处奔波为该县招商发展。多年前接到他的电话,说要到我家造访,进入门来,斜卧沙发疲态毕露,休息片刻,说:“教授呀,可不可以给我一杯酒。”我明白,当我在创作累极时,也要一杯酒。几个月前再遇该县长,他很喜欢我戴着的手表,左看右看。那手表有点怪,对我来说太大,十多年前以2
000港元购得,常用的手表失灵,胡乱找这个没有用过的戴上。己所不欲,可施于人,我见县长的金色手表有锈迹,太不成话,要把自己的送给他。他推却,后来我千方百计也送不出去。
这位县长教了我很多关于中国的经济与政治体制。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拼搏。要升官吗?要发财吗?不便直问,旁敲侧击。他知道我的意思,最后说:“教授呀,我就是要为国家做点事。”
几天前与国内某城市管理土地多年的头头进晚膳。此君身居要职,每天过手天文数字,要得“好处”应该不困难。早就认识他,屡次要求跟我比赛书法。始终没有比,看来他其实怕比,而我又乐得手下留情。这次见到他,见他穿的西装不合身,多半是街边货。问起生活,他说20年来住着70平方米的公寓,两房一厅,晚上谢绝应酬,写书法。闲谈中他说在他的城市,清廉而又本领比他高的干部不少。
在杭州遇到一群年轻商人,赚钱的,工作起劲。他们给我的感受,是把生意作为一项创作,其中一位对我说得清楚:“大家都希望打上去,做出一点成绩来。”显然地,金钱之外这些青年都有一点珠峰哲理。
可能机缘巧合,或者概率中了邪,这几年我在国内遇到的,不管是官还是商,都给我一点为创作而大干一手的味道。问一位新相识认不认识某某人,他可能说:“我认识,不怎么样。”或说:“我听过,还可以。”这些是六七十年代美国学术全盛时期常听到的话,是创作者在竞争中知己知彼的言论了。
私有产权对经济发展重要,因为界定了资产或物品的权利,容许市场以价格为竞争的准则,减低租值消散。但金钱财富之外,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个创作者,创作的本身是回报,而创作是不限于艺术或科学的。生意、政绩、管理,都有金钱不可以量度的成就满足感。要鼓励这些非金钱的成就—要启发珠峰哲理—清楚的成就界定与热闹的竞争气氛不可或缺。这两方面,中国今天有看头。创作的竞争气氛凝聚不易,可以风吹而散。七十聚会那天我说,撇开沙石,中国正在冒出的制度是我知道最好的。我是制度专家,早就达到珠峰境界,不说假话,但之后又说红灯亮了,因为知道这制度还没有稳定下来,有摇摇欲坠之势。
回头说王石,两年多前他攀登珠峰后我送他一幅书法:山不在高,到顶则名。见者无不哈哈大笑。我要跟王石过瘾一下,但他不笑,把该幅书法挂在自己办公室的墙上。他显然明白,创作这回事,山不在高,到顶不易,到了大有满足感。这是珠峰哲理的均衡点吧。
(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