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相信科学是世间最公正的力量,坦荡地呈现一切,不歪曲、不隐匿,会因人类的智慧而起舞,虽有负面影响但总是朝向光明,改造蛮荒世界,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美国历史学家威廉·E·伯恩斯的《知识与权力:科学的世界之旅》,揭示了科学与权利、文化相交织走出的惊心动魄旅程,在逐渐接近真相的过程中,科学被权利操纵、因文化而变异,又与军事交融改变着历史的朝向。科学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权利扩张史,野蛮的征服史,而文明只是科学的副产品。
《知识与权力:科学的世界之旅》是一本思辨之书,不乏对科学发展旅程的真知灼见,揭开科学历史的疮疤,卸下科学改变人类命运的片面光环,帮助人们洞见更多关于科学一路成长的真相。但必须指出的是,伯恩斯的思想正如科学旅程一般,仍被环境形塑,在尽可能的客观公正中,不可避免地忽略了科学在古老东方大地上繁衍、发育,再与世界文明交汇,在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过程中起到的伟大作用。伯恩斯在回望过去中指向的是科学与人类未来的命运,有隐忧、有希望,只是,如何纠偏科学被权利利用成为愚民道具,如何破解科学在超速发展中带来的人类命运之殇,仍是本书留下的世纪谜题。
科学的卑微:被欲望与权利形塑
科学本是探索客观物理世界,揭示世间万物隐藏的内在联系,探寻宇宙奥秘的工具,然而科学从萌芽之日起,便被环境深深形塑,与个人欲望和国家欲望纠缠在一起。一方面,科学家获得帝国以及宗教的支持,获得科研经费及其他资源;另一方面,科学家的科研成果一旦与权利当局的利益相冲突,则科学将被扭曲、变形、掩藏甚至封杀,而科学家个人命运也将变得凶多吉少。哥白尼的日心说颠覆了神本观念,打破了与宗教和谐统一的地心说的统治地位,然而他的观点从诞生、到引起人们的重视、遭受打击,再到被世人认可,可谓一波三折,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罗马教廷强力打压接受日心说的天主教天文学家,而伽利略亦遭到了审判。科学只有经过梳妆打扮,变得和统治当局的意志和谐起来,才能通行于世,那些有可能与教会、君主愚民政策、愚民文化相冲突的科研结果,必会遭受烈火烹煮,其曲折命运自不待言。值得庆幸的是,人心与人智总是处于不断开化的过程中,尽管科学总是被揉捏,但在时光长河中总有机缘揭下统治者对其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我们永远在接近真理的路途之中。
科学家是世界的探险者,他们敲开了神奇世界的大门,不断的发现新世界、探索新大陆,然而他们绝不是孤胆英雄,也不是单纯的行者,在特定历史时期,他们也曾是帝国扩张的先遣队、探路者。例如刘易斯和克拉克的北美远征、库克船长的南太平洋航行,就“都是由搜集科学知识的欲望和占领新疆土的野心支配的”。当科学家的探险旅程与帝国的军事目的交织在一起时,远方英雄带来的足音也就成了危险的信号。科学家绘制地图,考察特定地区的动、植物、土著人群,探明这些地方的物质资源,当信息传回支持他们科考的帝国,这一切也就成了帝国扩张即将发动战争的危险信号。从十五世纪起,多少与世隔绝的土著人群的消亡、多少动植物的灭绝,便是由科学家的探险而起。科学的力量是强大的,当它化身为武器、化身为坚船利炮、化身为钻掘地球的工具时,人类史也因此而改变。
科学的伟大:在曲折中指向光明
科学是流动的,与各种文化不断交流碰撞,不断被拓展、改造,与各地的文化一起交融、繁育,而后形成生生不息的科学之树,在各地生根发芽。所以,虽然科学在历史上一再被歪曲、利用,但伪科学留下的千疮百孔、对他人权利、尊严的一再剥削,却种下了人们向往公平、正义,反抗侵略、反抗种族歧视的种子。
在欧洲人逐鹿非洲的过程中,掌握了强大科技力量的欧洲人,为给自己的侵略、殖民寻找合理的解释,一再利用所谓的“种族科学”、“优生学”来欺压、打击非洲土著。独自繁衍的群落会因与世隔绝而在生产技能、科学知识方面落后于世界几千年、甚至数万年,舒适的安全区域助长的永远是人的惰性。当外来者试图以武力开路、以思想殖民之时,古老与新鲜文化的碰撞无可避免,结局就如同地球各物种的命运一般,除了弱者灭绝一途,各种生物还会在不断竞争中进化出新的技能,与外来物种形成新的生态平衡。欧洲人登陆非洲,虽带来了一系列负面效果,但探索客观世界规律的科学思想,终究还是改变了当地人群的思维方式,种下了科学的火种,如今它们仍在这片古老苍茫的大地上生长、发育,孕育出全新的气象,成为地球上最具发展潜力的“新月沃土”。而在东方,中国与日本因对外来文化不同的态度,走出了不同的发展路径,仍值得世界深思。
尽管很多改变世界的科技发明起源于古老的东方,但发扬光大却需要各种机缘巧合,指南针、火药并没有为中国带来改变世界的力量,却沿着东西方人交流的路径一路扩散,光大于西方世界。曾经盛极一时的中华文明,终因统治者坐井观天的视野局限,和东方人的文化自尊而埋下了科技衰落、国力衰落的种子。文艺复兴之后,西方的科学正在经历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而明清之际的中国则仍沉浸在传统文化上无法自知,更无法认知已在迅速变化的世界。至西方传教士带来天文、艺术、建筑方面的新知识、新技术,仍被中国皇家以及文化人士当成来自匠人的技艺,而忽略了西方技艺背后强大的文化支撑以及潜藏的巨大改变世界的力量。耶稣会士依托先进的科学知识,将耶稣教义传入中国的希望最终还是落了空。
中国人骨子里的文化自信与日本人骨子里的文化自卑终是不同的,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传承路径,令中、日这相邻的国度面对西方科学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也收获不了完全不同的果实。是非得失,无法定论。科技、文化、历史、政治源远流长,即使跳出百年回望也难以厘清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把握今天的历史命运,掌握影响未来的科技力量,才是中国面向未来的强国之本。
科学能否超越政治拯救未来?
在人们印象中,近代科学发源于西方、兴盛于西方,其他地区都是亦步亦趋的跟随者,但《知识与权力:科学的世界之旅》告诉我们,科学有其更古老的起源。“科学起源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之间的地中海地区,由古希腊人奠定基础,传播到罗马,在早期伊斯兰世界发扬光大,再被中世纪的拉丁基督教世界接受,最后变成全球最具优势的科学传统”,伯恩斯按照这样的路径,一路介绍科学跌宕起伏的环球之旅。但笔者以为,所谓科学的起源,正如物种的起源一般,当是在不同的区域渐次展开一场宏大的生命旅程,而后再渐渐汇合、相互影响罢了,无法下定论一定源起哪一片海湾、哪一片土地。本书所论述的科学更倾向于与现代科技紧密相关的知识,而科学显然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意义。西方视角的科学旅程有意无意忽略了掩埋在历史时光中强大的东方因素,也忽略了东方科学在改变世界过程中发挥的重大作用。
科学有建设的能力,也有毁灭的能力,两者都在塑造人类的未来。在全球化联结日渐紧密的今天,科学就如同一池冷热不均的水,终会在流动之中渐渐实现水温的大趋同。科学的未来旅程,也必定随着全球教育水平的不断提升、创新精神的日益高涨,而在全球形成此起彼伏的波峰与浪谷,在改变世界,把握人类及地球未来命运方面发挥重大作用。如果,科学向政治鞠躬、向强权鞠躬、向金钱鞠躬的历史从此一去不返,如果在科学技术在失控三百年以后,会因人心的回归、向善而成为重整破碎生态环境的有利工具,而不再是破坏者的帮凶,则人类幸甚,地球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