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王石和他那代人
“疾病的隐喻”与“身份焦虑”
2014-03-18   作者:吴晓波  来源:经济参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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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 年的深秋,王石由无锡来杭州,约在龙井山下的浙江宾馆对坐闲谈。他在无锡游访了梅园,第一次听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的往事,感慨很深。他突然问我一个问题:“我的父亲是行政官员,我的母亲是锡伯族妇女,我也没有受过商业训练,那么,我以及我们这代人的企业家基因是从哪里继承的?”我一时语塞。那时,王石创办万科已二十年,正着手写一本自传体的作品。而我刚从哈佛大学游学归来,一边创建了蓝狮子财经出版中心,一边开始《激荡三十年》的写作。王石的这本作品后来定名为《道路与梦想:我与万科二十年》——脱胎于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由蓝狮子和中信出版社于2006年1月联合出版。而王石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则像影子一样困扰了我更长的时间。在后来的九年里,我沉浸于三十年、一百年乃至两千年中国公司史的研究,大抵与此有点干系。

  我对王石这个人的关注当然更早。在2001年前后,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很多中国公司开设了自己的网站,开在万科网站中的“王石Online”可能是所有企业家网站中最火爆的一个——他是最早玩“自媒体”的人之一。在这里,他鼓励部下公然开炮,对公司、对他本人的牢骚、意见都可以在网上发表,他常常亲自作答,这种抹杀一切管理层次的大字报式的做法在公司内部曾经造成极大的压力,也颇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他还开始爬山,52 周岁的他以中国最高龄的纪录登上珠穆朗玛峰。在“王石Online”首页的第一行,王石引用了哈维尔的一句名言:“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认人生有许多虚假意义的人,更能寻找人生的信念。”那时,哈维尔在中国还不太出名,整个商业界也正陶醉于新经济的诞生及即将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亢奋之中,我不明白王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疾病的忧虑”。我只隐隐感觉到,这所谓的“疾病”可能是身体的,也可能是心理的,更可能是身体与心理的,我因此写过一篇《“病人”王石》。

  我是这样写的:作为一个商业文化的观察者,我更愿意以一种常人的心态来揣测王石的动机。在某种意义上,王石好像有着一种很深重的“病人情结”。……王石把万科当成了“病人”,它超速长大青春激荡,病疾不断常常莫名发作,因而必须时时警觉,日日维新;王石把房地产业当成了“病人”,它暴利惊人游戏诡异,充斥着令人迷失的金色陷阱,因而必须让欲望遏制,令心智清明;王石把他自己当成了“病人”,在没有约束、众星捧月中又有多少人能找到自我?王石把这个时代也当成了“病人”,物欲横流,价值多元,到底什么是人们真正的渴望?因为有“病”,所以有所敬畏。

  后来知道,我对王石的猜测只说对了一半,另外一半的真相是:那时,他真的病了。

  大概是在2010年,他首次对外透露了事实:“从1994年到1997年间,我的心肌功能是什么状况呢?按照5分制,2分不及格,3分及格,4分良好,5分优秀,

  我三年连续体检的结果是,我的心肌功能0分……我在去西藏登山之前腰椎有个血管瘤,压迫到我的左腿神经,晚上痛得吃止痛片都睡不着觉。医生的诊断,几乎宣布我必须坐轮椅了,随时可能瘫痪。”苏珊·桑塔格在著名的《疾病的隐喻》一文中写道:“人格的作用被局限于患者患病之后的行为。像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一样,令人恐惧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坏品性统统都暴露出来了。”当然,睿智的桑塔格能够写下这样的文字,也是在她罹患癌症、经历了多年痛苦的求诊之后。

  近几年来,我对王石的兴趣,更多来自他对身份的焦虑。

  “身份焦虑”的命题,是由两位亚洲思想家——萨义德和阿玛蒂亚·森所提出的。事实上,在不同的文明社会中,“身份焦虑”表现为不同的体征。自由资本意义上的中国企业家群体,在1956年春的“跑步进入社会主义”运动之后,便彻底地消失了。因此,1978年之后民营经济的卷土重来,是从“归零”的荒原上开始的,及至1988年,民营经济的用工及营业收入总额已与国有企业相当。可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未得到认可,甚至民营业主本身对自己的阶层出现及意志独立都没有任何的知觉。

  王石这一批人的“阶层觉醒”,与其说是自觉发生的,倒不如说是被政府的手给猛烈地推醒的。就当王石与我在浙江宾馆对谈的2004年深秋,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宏观调控,主题便是整顿进入钢铁、水泥和电解铝行业的民营资本,“铁本事件”正成焦点。在后来的几年里,数量日增但在国民经济中的权重越来越低的民营企业家们开始寻找自己的阶层定义。

  对于民营经济的被边缘化,米哈尔·卡莱斯基在1943年就从经济学上进行了解释。根据他的研究:“如果只有恢复企业家的信心,才能保证高就业率,那么,政府会非常重视企业家们的意见。然而,当货币和财政政策成为高失业率战斗的武器之后,企业信心就不那么重要了,政府也不用太照顾企业家的想法了。”米哈尔·卡莱斯基所描述的两种状况,正先后发生在中国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不过,在社会现象学的意义上,产生被抛弃感的企业家群体则获得了一次寻找自我的机会。

  这一寻找的过程,便是一个独立和塑造的过程。在王石这本新著《大道当然》中,他以大量的篇幅描述了他和他的朋友们创办阿拉善组织、参与运营壹基金、投身汶川震后重建、倡导“企业公民”、呼吁改善大气环境等工作,这其中不乏一些争议性的事件。然而,在我看来,凡此种种的发生,也是当代企业家群体先进于洋务运动及民国商人集团的关键所在。

  王石最为推崇的两位前辈企业家,分别是晚晴状元企业家张謇和民国纺织及面粉大王荣氏兄弟。一百多年前,张状元脱袍下海,在晚年自叙中心有不甘地写道:“张謇农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见富贵人,然兴实业则必与富人为缘,反复推究,乃决定捐弃所持,舍身喂虎。”便是“舍身喂虎”这四个水墨字里,渗透出百般不情愿和对商人身份的自我否定;荣氏兄弟一生从商,以“不与官家搭界”为家训,低帽过府衙,见官矮半截,而其对公共事务的参与也仅限于修桥铺路而已。荣德生晚年对同乡史家钱穆说:“五十年后,无锡人记得我,也许就是那座长桥而已。”

  与张謇相比,王石及他的朋友们,不再以企业家的身份为耻,视之为正当且有荣誉感的职业,并探寻“企业家精神”;与荣氏兄弟相比,王石及他的朋友们保持与政府的对等及“一步之遥”,不再视自我为政府的依附及寄生物,并能够以更积极和现代的方式参与社会重建。这一景象,可谓最近十年,中国社会最重要的公共事件之一。

  王石这一代人,少时贫瘠,青春荒芜,及至壮年,才守到雨霁云开。日后他们遇到的每一件事都不可思议,都超出以往的经验值,他们的成功几乎都凭借无畏的勇气和对秩序的破坏,对命运的西西弗斯式的嘲笑构成一代人共同的姿态。然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破坏的终极很可能是对破坏的坚持,若没有新的建设,破坏本身将成为新的破坏的开始。三十多年来的中国,正是极端功利主义的成功,也是新的诅咒与报应的生成。就这一代人而言,荣誉与财富如同两根木棒,架于他们的脊背之上,便就成了“名利的十字架”。它能够带来的快乐并不如旁人所看到的那么多,相反,它沉重而累赘,久而久之,竟是生命的负担。

  王石能够从芸芸草莽英雄中抽身而出,能够在万科高速扩张之际提出专业化的原则,能够在盛年之时让出总经理职务,能够摆脱商务事宜去登山攀峰、去投身社会公益,以及后来能够独身游学于美欧名校、思考更为抽象的人文命题,在很大程度上,也许正是得到了疾病的启喻和对自我身份的焦虑。

  我至今记得很多年前审阅王石书稿时读到过的那段文字:“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经凋谢了。路轨旁抛扔着死猪,绿头苍蝇嗡嗡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气。我正在深圳笋岗北站检疫消毒库现场指导给排水工程施工。”

  在南方小镇深圳,这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枕着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大卫·科波菲尔》,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然后,他醒来,行走,挣扎,一路远足至今,仍在走向新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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