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秦晖先生结缘于2009年,在南京的凤凰台饭店,他与我的领导谈论起“中国奇迹”的根源,把同处于转型期的中国与南非做了一个纲举目张的比较。他的逻辑极是缜密,视野极其宽广。他对人的说服,不是苏格拉底式的,也不是孔夫子式的,是把一个命题掰开来,让听众一眼就能看清楚里面的五脏六腑,以及系统各部分之间的正负反馈机制。这是“秦晖式的说服”,是用科学的精神来做人文研究。
我的领导提议编选他一套文集,秦晖先生慨然允诺。首先是索尔仁尼琴的《红轮》。在我与秦晖先生的通信中,他谈到一部在中国出版界流浪了十年的奇书,毫不讳言其间的风险与经济压力,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原来只读过索氏的《古拉格群岛》与那篇著名的演讲词《为人类而艺术》,对索氏的评价是大师级的,但对“俄罗斯的良心”这个赞誉没有太深的认同感。读罢《红轮》数十万字,我动心了,准确说,是心脏成为一盆烧得炽热的炭。
《红轮》奠定了秦先生与文艺社的合作基础。接着便有了《共同的底线》与《南非的启示》。
说两则花絮。《共同的底线》上市半个月后,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谈到这本书,问我有没有读过,我说我是责编。他愣了,半晌不做声,估计是在翻书的版权页看责编署名,半天才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在我看来,你编这样一本书,胜过编十本得大奖的长篇小说。向你致敬。也望你戒骄戒躁,赶紧编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
另一则花絮。还是那天黄昏。我与秦晖夫妇在一家烤鸭店聊了三个多小时。其间谈到刘小枫。刘氏的转向,是现实投机还是思想衍变之结果?前者好理解,后者让人狐疑。秦先生说,“一个有效的法子是:这种180度转向,在逻辑上是要求自我清算的,转向者要给出具体嬗变过程,不能宣称是顿悟式的,因为不是在讨论宗教情感。”
我的疑惑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是否也能成为孤岛,犹如毁坏的立交桥墩,彼此相望,又无从言说?”
我的榆木脑袋让秦晖先生倍感头疼。他挥舞起手臂,为那些被他说出的句子打起拍子,声音也越来越大,是金石相击的铿锵之声。食客纷纷侧目,以至于金雁老师不得不拿筷子敲了下他的碗,“不要吓着孩子了。”秦晖先生这才恍然,不好意思地嘿嘿低笑。这是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他侧望妻子,那双隐藏在镜片后原本刀子一样的目光,瞬间化为绕指之物。
这个男人有着我所不知的深情一面。
他深爱他的妻子。这让他理性的思辨更有说服力。
吃完饭,写出了《倒转红轮》的秦太太金雁老师打包了烤鸭,说,“我拿回去明天吃,别浪费了。”她的另一只手搀扶着丈夫的胳膊,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进被雾霾笼罩下的北京。有霓虹逐一亮起,犹如一团团火。
说真的,看着他们互相依偎的背影,我的眼泪都几乎要流下来。这是当代中国一对最顶尖的学者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