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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涛 |
“又穷又乱”“又脏又热”“蚊虫肆虐”“武装政变频发”“政府腐败、政客贪婪、人民愚钝”……越是没有到过非洲的人,越能向你绘声绘色地描述那里的境况,但这些只是他们想象中的非洲,是在种种传说、新闻报道、臆想和偏见共同构筑下产生的非洲。那非洲到底是什么样的?
新华社记者桂涛在非洲工作期间,关注、记录并思考接触到的非洲人,最终以“偏见”、“危险”、“贫穷”、“懒惰”、“部族”、“巫医”、“巫毒教”、“援助”、“野性”、“疾病”、“肤色”、“奴隶贸易”“婚姻”“饮食”“民主”“老兵”“移民”“动物”“非洲人”“印度裔非洲人”“在非洲的中国人”“非洲人眼里的中国”这22个关键词为切入点,完成了一部具有纪实风格的枕边读物《是非洲》。在书中,桂涛讲述他眼中非洲的人与事,以及中国人对非洲的“迷思”。
带着一堆问号解读非洲
《经济参考报》:12年前,新华社原社长郭超人同志曾写过一本《非洲笔记》。他在该书序言中说,自己并不指望这本笔记体的读物能让人全面而深刻地了解非洲,但若能给读者带去鲜艳的非洲玫瑰的一片花瓣,或是能让你看到苦难的非洲儿童眼边的一滴泪水,自己就应当满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当你踏进非洲时,是什么样的写作冲动让你完成《是非洲》这部作品?
桂涛:很小的时候,我听过一个说法:非洲人不吃巧克力———因为他们怕咬到自己的手指。我一直记着这个带着种族主义色彩的笑话,它暗示着黑皮肤的非洲人又蠢又笨。后来,我知道了“非洲人不全是黑皮肤”,知道了“西非是全世界最主要的可可产区”,知道了非洲走出了世界上第一个智人、走出了“自由斗士”纳尔·曼德拉和“绿色斗士”旺加里·马塔伊。我越来越觉得“非洲人不吃巧克力”的说法滑稽愚蠢。直到有一天,我来到非洲,在这里生活、工作,亲眼见到非洲人,亲眼见到吃巧克力的非洲人。我在这里待得越久,越觉得有必要写一写“非洲旅游”和“非洲动物”之外的东西。非洲人真的又懒又笨吗?非洲人怎么看待援助?非洲的民主是一团糟吗?非洲人怎么看中国和中国人?在非洲的中国人过得如何?
这些问题你可以从内罗毕书店里一本本西方作家出版的英文读物中找到他们的解答。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曾在她的那本《走出非洲》里写道:“你回忆在东非高地上的短暂逗留,你会吃惊,竟然有在空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感觉……在这么高的地方,呼吸顺畅,心情平静、轻松。在高地上,你早上醒来之后会想:我在这儿,这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书中提到的“高地”就是内罗毕,那片让布里克森的灵魂再也没能走出非洲的地方,同样也是我工作和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每天,黄昏时,我最喜欢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眺望那些脚步匆匆、走路回家的内罗毕人。在我看来,这样的一幅画面比马赛马拉的角马和狮子更让我激动,更能让我感受非洲大陆的活力。
于是,我开始关注和思考身边的非洲人,并选择了22个关键词为切入点,写一写我眼中的非洲和非洲人。我不想人云亦云,也不想标新立异。我只想告诉你我看到的非洲。
非洲和你想像的很不同
《经济参考报》:你在非洲工作、生活了两年,走访了很多国家,也经历了很多事件,那么在你眼中非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桂涛:离开非洲前,我就思考过多次,回到中国后如何回答亲朋好友们这个问题。我是向他们讲述内罗毕贫民窟里一眼望不到边的铁皮房,还是肯尼亚副总统的一顿奢华晚餐?是告诉他们亚的斯亚贝巴街头玩耍的孩子眼睛有多么清澈,还是坎帕拉连环爆炸袭击后机场安保人员脸上的神情有多么凝重?是告诉他们教堂和清真寺里祈祷的教众有多么虔诚,还是部族冲突中手持砍刀的暴徒有多么凶残?
曾在非洲大陆工作过的美国记者大卫·兰姆说“如果别人问我‘非洲到底怎么样?’,我想最好的回答是‘它和你想象得很不同’。”这也许是最好的回答。
但兰姆所说的“不同”并不是一些人口中的“不同”———因为那些人住希尔顿,走红地毯,从最好的位置和角度看动物,吃白人大厨精心烹制的西餐。要发现这样的“不同”,则需要走进贫民窟里,看到那里的人们省下钱买一本“新宪法草案”研读;需要与宣称自己“包治百病”的巫医真诚交谈,听他讲“人与自然的平衡”;需要在议会厅的混乱之中留心观察,发现其间隐藏着的秩序;需要探秘破旧的索马里人街区,感触那里隐藏着的巨大财富。在发现这些“不同”的过程中,我也在慢慢发现着我对非洲的热爱。现在,当一个没有到过非洲的人说非洲“又穷又乱”“又脏又热”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对他说“其实它和你想象得很不同。”
“奇怪的非洲”并没有那么怪
《经济参考报》:似乎中国人对非洲的了解比几十年前深刻了一些,至少在很多人的旅游计划中,但论及社会与文化,中国人对非洲大陆的整体认知程度好像并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某个时点。你怎么看?
桂涛:如今去非洲,中国人早已不再像600年前的郑和和他的船队那样需要依靠季风和运气,北京到约翰内斯堡已实现朝发夕至。但中国人对非洲和非洲人的了解比起清朝人“其气重浊,其人类颛愚,故剖判已历千万年,而淳闷如上古,风气不能自开”的描述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一些中国人———甚至不少来过非洲的人———还是会用“又懒又笨”来描述非洲人。
我曾经给国内从没有来过非洲的朋友做过测试,很少有人能把我书中的22个关键词中的任何一个说上超过10句。很遗憾,我们对这样一片面积是中国三倍、拥有世界上最大沙漠、最长裂谷、最长河流的大陆了解太少了。
但如果你把非洲人的种种举动放在非洲大陆的传统和现状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来看,你会对非洲人有更深刻的理解。
想想吧,生活在一下雨就停电的铁皮房里,穿的全是小摊上买到的欧美人穿剩的二手衣物,每天步行两个小时去工作,辛苦工作一个小时才赚几块钱、出门走两步就一身汗……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如果发生在你身上都能让你的想法和行为方式变得“奇怪”。
同样,如果你把非洲的选举乱局、“能源诅咒”或是政府腐败与这片大陆的部族多样性和复杂性、非洲被殖民掠夺的历史以及世界大国在非洲的势力影响结合起来看,你就会发现“奇怪的非洲”并没有那么怪。
自从2010年2月28日来到内罗毕的那天起,我就决定多走、多看、多想。我的日常工作是每天编辑、签发撒哈拉以南非洲40多个国家新华社记者和报道员发回的英文稿件。但我始终是个“不安分”的编辑。我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出门或是出差采访,非洲之角的埃塞俄比亚,东非的肯尼亚、乌干达,西非的加纳、贝宁、多哥,北非的埃及、利比亚,所到之处都尽可能多地倾听、记录和拍摄。不管是非盟委员会主席、国家总统、部长,或是贫民窟里的卖炭翁、爆炸袭击中的幸存者、门卫、司机,又或是非洲的华商、中国建筑工人,只要有机会,我就向他们提问,因为我坚信他们都比我更了解非洲。
就像耶鲁·瑞奇蒙德和菲莉斯·耶斯特林在他们那本《解读非洲人》中所说的那样“正如没有典型的美国人或欧洲人一样,也没有典型的非洲人。”
我深知,任何描写“非洲”或者“非洲人”的尝试都会冒着以偏概全的风险。你可能去了坦桑尼亚和南非旅游,但回国的时候,往往会和别人说“我去了非洲”,你也可能在内罗毕和坎帕拉工作过一段时间以后,会和别人说“非洲四季如春”。
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在潜意识中认为“非洲是一个国家”。虽然非洲各国在许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但其实,不要说东非与西非的巨大差别,在几乎所有非洲国家,走出首都,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为了弥补我没有在西非和南部非洲长期生活过的遗憾,每次落笔写“非洲”或是“非洲人”开头的句子前,我都会询问在非洲其他地方工作过或是正在那里工作的同事和朋友,参考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或是通过阅读书籍、数据以及分社记者传来的稿件“卧游”那些没有去过的非洲国家,和那些没有机会谋面的非洲人“交谈”。
我认识的许多中国人,他们在离开非洲、回到中国一段时间后都选择重新回到这里,有的回来继续工作,有的则一辈子做了非洲人。他们重新走进非洲的原因很多,有人忘不了这里怒放的鲜花和空寂的草原,有人爱上了这里奔走的猎豹和慵懒的大象,有的则是留恋这里淳朴善良的非洲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回来,但我的心已经永远走不出非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