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30日，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启动仪式现场。(受访者供图)

2025年12月6日，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首届课程的第二阶段在香港进行。

这批学员共有六十多人，大多数为中国知名民营企业家，其中三十多人还是上市公司创始人。根据项目方发放的资料，湖北前首富兰世立、老村长酒业董事长梅章记、绿茶集团联合创始人路长梅等，都是项目的学员。

第一阶段的课程于2025年9月底在英国和德国进行。出国之前，主办方宣称授课者都是国内外学界、政界、商界名流。到了英国，学员们发现授课内容平平无奇，甚至有一位学者在3天之内将同一份PPT讲了4次。

因对授课专业度、后勤保障和沟通等方面不满意，学员和项目方发生正面冲突。

行动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一些见过大风大浪的企业家很快发现，他们不仅陷入维权困境，为了颜面，甚至还又“难以启齿”。

“思想盛宴”

周敢在北京经营一家教育垂直领域的公司，业内称其为“隐形大佬”。在教育行业深耕多年的他，以前参加过长江商学院的学习。

2025年5月，周敢接到一个推销电话。对方声称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面向中国企业家群体招生，首期班课程时长30个月，包括十一大海外必修模块、三大国内必修模块及N大实践模块，单人学费为108万元人民币。

周敢回忆，销售称这个培训项目并不是每天上课，而是几个月出一次国，在国外以听讲座、交流的形式接受培训服务。

刚开始，周敢没当回事，“我只是很好奇他们怎么拿到我的联系方式的”。不过，挂断推销电话之后，销售又添加了他的微信，开始推送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的宣介资料。

让他动心的是宣介资料中的一个承诺：为参与报名的中国商界领袖提供一场思想盛宴的巅峰之旅，包括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福布斯百强CEO、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智库成员组成的豪华师资阵容对话；深度探访谷歌、DeepMind、伦敦证券交易所、梅赛德斯-奔驰工厂和宝马集团等全球顶级企业，并最终授予“牛津大学访问学者”的身份。

“这身份还是挺有吸引力的。”生于1960年代的周敢说，“我们这一代企业家，大多数人的原始学历并不好看。”

不过，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也并不是交钱就能上，还需要面试。销售称，安排的面试官是牛津大学执行校长理查德·霍布斯，面试地点在北京。

周敢回忆，2025年5月27日，他去面试，面试的办公楼内部装饰考究，挂满了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宣介画报，办公室人来人往，看上去业务繁忙。那个叫理查德·霍布斯的人不会说汉语，由翻译转述。

有央媒2025年5月12日刊载了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的报道。报道显示，理查德·霍布斯系牛津大学执行校长。

后来，周敢在牛津大学网站上看到，面试他的理查德·霍布斯确系牛津大学教授，但其职务并不是执行校长。

小刘翡翠集团董事长刘欢平时在广东办公，他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没去北京，理查德·霍布斯通过视频对他进行面试。

2025年6月10日前后，周敢让公司财务支付了108万元学费。之后，电话销售人员又让他补签了一份协议。

周敢提供的这份协议是一份咨询服务协议，甲方为牛津中企（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协议约定，甲方为周敢提供教育咨询服务事宜，除甲方违约外，咨询费用一经支付不予退款。

协议还约定，牛津大学颁发访问学者证书后，周敢对服务内容、服务费用等“将无异议、无争议，且保证不会向甲方提出任何索赔、请求或主张”。

2025年6月13日，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在上海举行活动。项目方邀请到国际知名投资家吉姆·罗杰斯。部分学员也受邀出席，与吉姆·罗杰斯共餐。一位学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照片显示，多位学员与吉姆·罗杰斯合影。

选班委

根据项目方发给学员的材料，共有六十多位学员报名参加这个项目，其中32人为上市公司创始人。项目方组建的微信群里，周敢和不少企业家后来成了朋友。

2025年9月20日至27日，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第一期课程开课，全程在英国、德国进行。周敢称，他们此前交的108万元并不包含往返机票，食宿费用4.8万元也需另行支付。

9月20日，项目方安排学员们入住伦敦马里波恩路的龙马酒店，两方相安无事。但从9月21日开始，矛盾开始逐渐出现。

结合周敢、刘欢所述与其他学员提供的一份名为《三无“全球CEO项目”，牛津大学主办？》的文字材料，学员们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首先是项目方提供的课程“货不对板”。项目方承诺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福布斯百强CEO、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智库成员组成的豪华师资阵容”均不见踪影，最终也并未兑现。

周敢还强调，理查德·霍布斯教授作为项目的核心师资，同一个PPT在3天内重复讲了4次，“是对中国企业家学员智商的侮辱”。

阿贾伊·卡卡尔勋爵在9月21日的讲座，主题从健康、生命科学与民主临时更改为英国政治体系的发展，而阿贾伊·卡卡尔本人是一位医学专家。

项目方承诺的赴DeepMind、梅赛德斯-奔驰等全球顶级企业的深度参访也全部落空，德国行程甚至出现了“坐在大巴车上在企业工厂外转圈游荡”的情况。刘欢说：“这家培训公司是一点资源都没有，所以它宣传的和实际交付的严重不符。”

后勤保障问题也让周敢感到困惑。从9月21日至24日，他们住在牛津大学的学生宿舍，事前并不知道宿舍里没有洗漱用品和饮用水。9月25日，学员从英国乘飞机前往德国，项目方把学员交给了当地的旅行团。

根据周敢提供的信息，派洛奇科技集团董事长张羽女士在德国突发疾病，并未得到项目方人员的帮助，而是由德国旅行团的导游救助送医。南方周末记者向张羽求证，她说在香港有事，未接受采访。

9月25日，学员们“造反”了。按周敢所述，激烈的反抗者是兰世立。聊天记录显示，兰世立指控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可能涉嫌“非法办学”“无证办学”。

第二天，在项目方组织下，学员们选举了班委，兰世立被选为班长。他收集了其他学员的反馈意见，并代表班委会在回国后的第七天，即2025年10月5日，向项目方及理查德·霍布斯提交了一封措辞专业、长达数页的沟通意见。

面试官不是副校长

这次沟通的结果，是项目方同意退还4.8万元食宿费用的一半，即2.4万元。

然而，企业家们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周敢参加过长江商学院等国内外机构的类似培训，“这个牛津大学全球CEO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项目方究竟何许人也？

工商资料显示，牛津中企（北京）科技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于2025年3月23日，法定代表人、唯一股东均为郭云召，注册地址位于北京市丰台区南四环西路188号二区2号楼9层901-11室。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这个注册地址位于一栋住宅公寓中，901-11室内无人。

不过，周敢等人现场面试的地点并不是牛津中企（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而是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建外大街2号银泰中心C座2304室。

2025年10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在银泰中心C座前台获悉，前往2304室需预约，该办公室平时没有工作人员。2025年10月28日中午，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看到，2304室的确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牛津大学全球CEO”的字样。

此外，银泰中心C座前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租赁2304室的公司并非牛津中企（北京）科技有限公司，而是琅睿国际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从工商资料信息看，这两家公司在法定代表人、股东方面没有直接关联，且琅睿国际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也不在银泰中心C座，而是在北京市石景山区。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该公司工商登记信息所留电话号码，均显示呼叫失败。

那么，这个招揽了六十多位学员、收了六千余万元学费的项目方，到底由谁实控？学员们虽然也有怀疑的对象，但至少从工商登记信息的角度，他们的怀疑难以证实。

操作手法也并非毫无破绽。牛津大学官网信息显示，理查德·霍布斯并不是该校执行校长，而是“Immediate past pro-vice-chancellor”，翻译成中文为“前任副校长”。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在面对学员们的质疑时，项目方人员李奕萱曾发了一份英文文件作为回应。

周敢发现，根据这份文件，项目主办方并非牛津大学，而是牛津大学二级学系纳菲尔德初级保健健康科学系下的一个具体研究机构——牛津数字健康研究所（OIDH）。南方周末记者就此向李奕萱求证，其手机无人接听。

日常管理中，操盘手通过向学员班派遣“班主任”的方式实现对项目的具体把控。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大量聊天记录显示，以“班主任”的身份发布群规和行程通知的是侯某。但侯某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南方周末记者未能与其取得联系。

南方周末记者于英国时间2025年12月10日下午3点、4点，11日上午9点半三次致电牛津大学官网公布的理查德·霍布斯的电话号码，均无人接听，语音留言后也未获回复。

此外，南方周末记者于英国时间2025年12月11日上午九点半前后致电牛津大学新闻办公室，无人接听，致电牛津数字健康研究所（OIDH），语音提示称该机构设置了自动拒接电话功能。

南方周末记者还向理查德·霍布斯、牛津大学新闻办公室、牛津数字健康研究所（OIDH）都发送了采访邮件，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难以启齿”

“‘打打杀杀’一辈子，没想到栽在这种‘杀猪盘’上，阴沟里翻船了。”周敢说，部分学员既不知道找谁追究法律责任，也不想追究。“为了维护颜面，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继续参加这个项目。明知是‘坑’，还得耗费大量时间往里跳的屈辱感，让许多企业家深感丢脸，却又难以启齿。”

采访期间，南方周末记者用4个不同的手机号码尝试联系这些企业家，绝大多数企业家听闻来意后立即挂断电话。而兰世立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给他发短信，也未回复。

除刘欢外，中州航空创始人战阳的助理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战阳的确参加了这个项目；朗毅科技董事长卢美健表示参加了这个项目，但未回答其他问题；老村长酒业董事长梅章记则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刘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项目方的安排，2025年12月6日原本要在香港大学进行第二期授课活动，但香港大学因收到对项目的匿名举报而宣告取消。

项目方的微信通知信息显示：“我们的项目近期因遭受一起外部不实信息的干扰，导致香港大学方面对课程安排产生了一定误解。”

但让周敢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原定在香港大学的培训已经宣告取消，但2025年12月6日，香港的培训还是如期进行。

据周敢统计，到香港参加课程的企业家学员有三十多人。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周敢等二十多名企业家认为“受骗”，但这并不代表所有学员的意见。旭友会科技董事长雷志平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并未对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发表倾向性意见，但2025年12月6日起，他连续发布多条微信朋友圈，更新介绍香港课程的情况。

此外，刘欢虽然对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对项目的不满，但其微信朋友圈显示，他仍然去香港参加了课程。

有学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聊天记录。牛津大学全球CEO项目班主任侯某的助理称，在香港大学对课程安排产生误解之后，牛津大学校方进行了正式说明，但香港大学方面仍然表示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进行调研。基于这个突发情况，项目组紧急协调了多位资深教授，准备好了代替课程。

2025年12月16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部分聊天截图显示，香港课程开课前， 有一位企业家组织其他有维权需求的学员成立了微信群，前往香港与“班主任”侯某等人员沟通，但仅组织者维权成功，他以在香港报警为“筹码”，拿到了80%的退款，并在维权成功后解散了微信群。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期间数次联系过这位组织维权的企业家，其电话无人接听。（应受访者要求，周敢为化名）（记者 翟星理，实习生 温竹青 雷舒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