铬渣掉包记
铬渣危害尚未根除,非法转运、肆意填埋和一些不彻底的“解毒”工程,又造成了新的污染隐患
十多年前,湖南省湘乡市泉塘镇雄心村村民收取中介人2万元,接收了一堆渣土,现在村支书李剑懊悔不已,“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对方也特别保密,我们更不知道铬渣的危害。”
在签订于2001年11月12日的两页纸的协议上,甲方是雄心村三组全体村民,乙方是长城公司湘乡铝厂项目部(现为湖南有色湘乡氟化学有限公司),主要条款是“甲方同意在整个半亩山坡及山峰以下长期占用堆放锂渣”。
协议签订当日,乙方代表未出面,仅由承包此事的中介人代办。现在当地人怀疑此处堆放的是铬渣,“这纸协议规避了一个重要问题,用‘锂渣’掩人耳目,只字没提到‘铬渣’字眼”。一位当地公务人员说,实际上转运、堆存至今的,一部分是湘乡铝厂的白色废渣,还有紧挨铝厂的湖南铁合金厂遗留的黑色铬渣。铬渣放在下面,铝厂废渣覆盖其上,外界鲜有人知。
协议上仅有密密麻麻的甲方村民签字,却未见乙方签字。协议签订后,废渣陆续运载过来,工程耗时八个月,直到2002年7月全部运完,“当时没谈要堆存的废渣量”。李剑回忆称,“一共拉了2万多车,每车装载量是25吨,共计五六十万吨。其中覆盖在最下面的黑色废渣有四五千车,约10多万吨,来自湖南铁合金厂。”
2014年3月30日,正逢湖南早汛,哗哗的雨水从高约40米的露天废渣山上倾泻而下,之后,污浊的雨水流入村子的河塘沟渠,又一路蜿蜒北去,直排涟水河——湘乡市唯一的地表水源地。雄心村河塘周边的农田因受污染多数荒废,“如果晴天,废渣堆会渗出黄色的液体。”李剑称。
4月17日,环保部、国土资源部联合发布首份《全国土壤污染状况调查公报》,这一逾八年之久的调查显示,在约630万平方公里的实际调查面积中,监测点位的超标率为16.1%,其中无机污染物超标点位数占总数的82.8%。无机污染物多为重金属。
自3月下旬起,记者调查湖南等地重金属污染的重灾区发现,早年受制于经济、技术和科普不足,含金属铬的废渣被非法转运和肆意填埋,甚至被用于道路基建及农村房屋建筑,虽然一些非法堆放点已被发现并处置,但是像雄心村这样的疑似地点还有很多。
由于技术和资金等障碍,一些铬渣并没有能够彻底“解毒”,被堆放在水边、居民区,可谓遗患未除,又添新污染源,然而,这些潜在的风险却被再次忽视。
遗祸
位于雄心村三组的废渣堆紧挨乡际公路,原为地势低矮的山凹处,距涟水河1.5公里,离湘乡市区16公里。湘江是湖南省的重要水源地,涟水河正是湘江的主要支流,湘潭、长沙两市也从涟水河下游取水。
4月,北京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两次在现场取黑色疑似铬渣土壤,通过重金属快速检测仪检测了含总铬量,初步认定为铬渣。该组织将针对疑似铬渣堆的地下水作进一步的检测分析。
铬渣是生产金属铬和铬盐过程中产生的废渣,是国际公认的毒性较强的危害废物。其毒性源于铬离子遇水即溶变成六价铬,六价铬被列为对人体危害最大的八种化学物质之一,可致癌。
李剑称,村民一直不敢确定这是铬渣堆,但知道它有毒。废渣堆存不久,坡下水塘中村民养殖的鱼群死亡,经村民们的多番交涉,承接废渣转运的中介人为村民在废渣堆的下方新修了一座水塘,用于拦截渗滤液,但无济于事。
虽然自2003年起,李剑及村民多次向湘乡市环保局反映受污染情况,并要求转移、合理处置废渣,但被怀疑偷运铬渣的湘乡铝厂紧邻的湖南铁合金厂,已破产易主,政府环保部门也几经人事变动,最终都不了了之。
记者调查发现,因早年环保意识不足,雄心村的遭遇并非独例。据多位湘乡市官员及村委会干部介绍,上世纪90年代,湖南铁合金厂的废渣很抢手。“这其中也含有铬渣,分离机刚一产生渣,就马上被拉走,运输的大车在厂内外排长队。当时去厂里拉渣还需要托关系,每车卖10元到30元钱。”一位当地公路局工作人员介绍,厂区附近的红星社区等多村用铬渣建房地基,更多废渣被用来修路,“可以说城区及乡镇、村级公路都用到了这些渣”。
此情况在全国曾较普遍。据一位化工业内人士介绍,如沈阳市沈阳新城化工城遗留的铬渣被用作建房地基,最终因意识到危害,又挖出了6000吨铬渣,并转移处置;位于青海西宁的一家铬盐厂遗留巨量铬渣,当地政府曾在渣堆中间开辟一条路,并将铬渣用于房屋建设,之后,房屋墙皮、公路两侧都流出了黄色的铬渣渗滤液,这被业内称为“返黄”现象,会再次造成污染。
山东省科学院新材料研究所所长曹树梁曾指出,国内堆存的数百万吨铬渣中,即便仅15%的六价铬进入水系,也会致使上千亿立方米的水污染。
一家产生更多铬渣的企业——长沙铬盐厂,上世纪70年代曾将部分铬渣转运到洞庭湖附近。
长沙铬盐厂始建于1967年,生产规模曾在全国排行业第二,与湘江仅一条公路之隔。2003年,因为长期向湘江排放六价铬,长沙铬盐厂被市政府责令关闭,遗留下42万吨铬渣。这些铬渣后来虽经处理,但至今仍然堆放在湘江边上。
湖南省人大环资委监督处处长刘帅担忧的是,42万吨铬渣没有填埋场可选,今年湘江水位抬高后,将成一个大隐患。
为解决长沙、湘潭、株洲三地供水不足,湘江长沙综合枢纽的蓄水通航工程已全面启动,下半年枢纽工程建成后,湘江长沙段水位相比增加了近4米高。“今年10月,湘江水位将升高至32米,这个铬渣堆对湘江水质的影响风险也在提高。”刘帅说。
转移
湘乡市环保局对于泉塘镇雄心村的疑似铬渣堆似乎并不知情,当记者问及时,市环保局副局长周绍春十分慎重,“如果照此情况,我们及早安排人去查。”
当地环保部门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湖南铁合金厂和它的重组方有非法转运、丢弃铬渣堆的恶迹。
湖南铁合金厂始建于1958年,是全国两大金属铬生产线之一。至2007年由于严重亏损,湖南铁合金厂倒闭,由中国五矿集团公司重组成立五矿(湖南)铁合金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五矿湖铁),废弃金属铬生产线,转产硅铁等炼钢原产品。
现在,部分未经处理的铬渣还直接堆积在厂区内,而该厂经50年生产遗留的巨量铬渣的去向也已成谜。湘乡市环保局的统一口径是,历史遗留铬渣为20万吨,2005年实施铬渣解毒项目,国家专项资金及地方配套、企业自筹共投资6608万元,根据企业重组协议,该项目由湘乡市政府总体负责,委托五矿湖铁组织实施。
五矿湖铁执行铬渣解毒项目时,出现了非法转运以及肆意丢弃铬渣的行为,“当地环保部门对此也知情”。一位五矿湖铁人士说。
自2008年下半年开始,企业以每吨30元运费雇佣货车司机,将未经解毒的铬渣陆续转运至毗邻的娄底市双峰县及湘乡本地村落。在当地供应10多万人的自来水厂水源地附近就曾发现数以千吨的铬渣。但直到2009年有村民举报,才引起各方的重视。
一位负责该事件应急处置的双峰县官员告诉记者,该县仅在梓门桥镇就发现从湘乡非法转运来的铬渣十多处,其中六七处靠近水塘。
其中一处铬渣堆,距梓门桥镇檀山坝村村民彭达华家的水井不足10米。2009年4月,彭达华因身体不适住院治疗,后诊治无效死亡。“生病前180多斤,临死时瘦得皮包骨,只有72斤。”彭父回忆称。事后,县环保局检测到,彭家水井中的六价铬超标450倍。
公安部门对11名违法转移者予以刑事处罚,湘乡市环保局及五矿湖铁相关人士亦遭处分或追究刑事责任。
环保部及湖南省环保厅联合协调非法转移铬渣的善后处置,经多种方案讨论,最终决定将铬渣全部运回五矿湖铁,重新解毒处置。
自2009年6月-9月,共排查出非法转运到双峰县、湘乡市两地的堆放点30余处,共计2.3万吨铬渣(含受污土壤)。湘乡市环保局提供的资料显示,至今回运的铬渣(土)共约6.5万吨。受污地并不满意这些数据。“司机到处乱丢,一共堆了多少处、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能否把所有转移的铬渣都找回来还不好说。”上述双峰县官员认为。
湖南铁合金厂遗留的铬渣量是笔“糊涂账”。一位湖南省环保官员曾到厂内视察,问及铬渣具体数据时,企业始终绕开话题未给明确回应,而不同人员回答也不一。
解毒
长沙铬盐厂的42万吨铬渣由当地政府负责治理。2004年长沙市政府组成原市经委、市环保局参与的铬渣治理工作小组,2005年又在市环保局专设长沙市铬渣办负责至今。处置工程采取招投标方式,由广州铬德工程有限公司承接,直到2010年11月解毒完毕,总投资2.26亿元。
然而,一位多年从事铬渣治理的湖南某科研机构专家告诉记者,该项目因为技术缺陷,未能破坏铬渣内部的结构,解毒不彻底。
铬渣的解毒处理,即将六价铬转换为无毒的三价铬,并通过固化方式将其稳定控制。“铬渣中的固溶体没消除掉,转成的三价铬随时间累积,在浸水、氧化等条件下又重新变回了六价铬,导致铬渣堆逐渐膨胀”,据上述湖南专家实地走访发现,42万吨铬渣堆如今已长高了3米多,又产生“返黄”。
“一旦工程控制不好,只要堆放一年以上,黄色的渗滤液又冒出来了,再次出现污染”。上述化工业内人士称,该项目使用了钡盐法解毒,然而,钡比铬的毒性还大,“理论上如果让铬超标,钡就得超标”。
湖南铁合金厂“回家”的6.5万吨铬渣(土),露天堆积在厂区,仅用黑帆布作为篷布盖住,插上了警示牌,直到2012年8月才启动解毒修复工程。青岛新天地环境修复公司中标实施,利用合作方韩国SK集团的技术进行解毒,总投资数千万元。为满足环保部2012年“年底前全国铬渣解毒完毕”的要求,工期仅四个月,当年12月27日就通过了湖南省环保厅的验收。
据周绍春介绍,解毒工程后的铬渣可以达到一般固废的要求,再经过固化稳定化处置,最终于2013年11月完成填埋,填埋场按照危险废物的要求采取了环保措施。
然而,一位在五矿湖铁工作30余年的工人则认为,“工程实施的并不彻底”,回运的铬渣中含有大量的污染土,先是企业自行烧结解毒,不久便以失败告终。后又利用硫酸亚铁等药剂解毒,不过,仅是“用药剂做样子,上级来人检查时用一下,没人时就不处理了,直接埋”。这位工人称。
上述湖南专家也曾考察该厂,发现其技术方案仍是硫酸亚铁加上石灰的“老办法”,未能从内部结构上彻底破坏铬渣污染物,如果有水浸入,还是会像长沙铬盐厂的铬渣一样内部膨胀、长高。一旦“铬渣本身就没解毒好,虽然填埋要搞防渗措施,但日久避免不了破损,量又大,填埋后危险系数也很高”。他说。
4月1日傍晚,记者绕过厂区围墙进入现场看到,庞大的填埋处状如“长方体盒子”,铬渣、污土固化封存在内,最表层覆盖一层新土植绿,四周砌成一圈围墙。据上述工人透露,填埋场密封性不好,下雨天依然要向外溢水。
填埋场毗邻湘乡市昆仑桥街道红星社区八组,距最近的村民家24米。填埋场选址及施工时曾遭到周边村民的反对。一位八组村民称,他看到该项目的环评报告中“征求公众意见”部分,并非征求位于厂区南部的八组村民意见,而是选取了厂区北部、相反方向的群众及工人进行问卷调查。为此,村民多次信访当地环保部门无果。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固体废物污染控制技术研究所所长王琪说:“解毒后的铬渣被当做固废进行填埋,这只是一种临时措施,不应当作为一种长期的手段。”
针对该项目,多位五矿湖铁主要负责人拒绝了记者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