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陕西省榆林市的神木县,连日来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个去年GDP突破千亿元关口的大县,如今深陷民间借贷危机。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煤炭相关行业价格大幅下滑,重度依赖煤炭和涉煤产业的神木县经济增速明显减缓,当地曾经火爆一时的民间借贷跌入低谷。
民间借贷危机爆发之后的神木县现状如何?《经济参考报》记者走访调查发现,讨债现象在该县随处可见,部分借贷人有钱不还甚至跑路赖账。同时,由于信用体系受创,部分民间融资链条断裂,给许多民企以及正在上马的项目造成不利影响。
满城尽是讨债人
“现在是‘击鼓传花’,鼓声一停,砸在谁手里算谁倒霉。”危机爆发前,一位当地企业负责人对《经济参考报》记者说。几个月后,神木民间借贷危机爆发,影响到当地经济、金融、社会等多方面。
如今的神木,讨债人比比皆是。
“我前两年和几位朋友也开了一家小额借贷公司,规模大概在1亿元左右。去年开始形势不好,我们就把规模缩小到了2000万至3000万元。幸好我们早退了一步,现在好多放贷的都要不回钱了。”神木当地一位企业老板陈先生说,“我认识的人几十个亿放出去都要不回来,他欠别人的钱也还不上。现在什么都不干,整天要债。”
一位政府工作人员说,有少数群众被周边风气和高额利率诱惑,将“活命钱”投了进去,现在生活困难。还有的人为讨债、躲债东奔西跑,甚至出现暴力讨债的现象。
巨大的债务压力之下,有人被迫“跑路”,有人拿酒或豪车抵债。
“我的一个朋友做白酒代理,最近积压了很久的一款白酒销路很好。很多人购买这种打折的白酒抵债,200元一瓶的酒,抵债的话就算400元。”神木的一位企业老板说,“有的还不出钱就拿车抵债,债权人不要的话,连车也没有。”
“有一些老板其实手里是有钱的,但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却不肯拿出来,还有的将资金藏匿、转移,所以中下游的散户亏损的比较多。这些钱一年半载也回不来。”神木一位企业负责人说。
受民间借贷危机影响,部分民间融资链条断裂,给许多民企以及正在上马的项目造成不利影响。
据榆林市一位负责人介绍,危机爆发后,民间融资大幅萎缩,这相当于从民营实体经济中大量“抽血”,原有民间融资的资金补充作用大幅降低,这使本来就面临经济下行压力的民营企业,特别是中小微企业雪上加霜,进而对实体经济发展产生不利影响。
神木县发改局副局长高海雄说,神木有的企业绝大部分都有民间借贷资金,有的一大半都是民间资金。民间融资对企业发展相当重要,对地方民营企业发展起很大促进作用。神木规模以上的民营企业240户,规模以下中小企业几千户,都是民间融资的。过去民间资本不在银行里,绝大部分回到企业里的。
“现在形势下企业本来就困难,又难以融到资金。之前我们本来已经与一些银行协调好的贷款都黄了,这边的支行说现在停止所有给神木的贷款。”高海雄说。
“一些项目成了半拉子工程,上马吧,融不到资;停下吧,更不见效益。而且很多机械设备都有使用年限,现在放着,等过几年又成旧的,要被淘汰了。”一位企业老板说。
资金链错综复杂
据当地人介绍,神木民间借贷基本是三分到五分利,最乐观估计一半以上的家庭都存在着借贷关系,70%以上的农村人口都参与其中,还有很多企业职工、流动人口也被牵扯进去。
神木民间借贷的规模究竟有多大?近日,《经济参考报》记者走访神木县发改局、金融办等部门,但各部门均表示,民间借贷的规模、流向难以掌握,无法确切统计。
在神木,金融机构除了正规银行外,还有经政府审批的小额贷款公司、担保机构、投资公司、典当行,以及大大小小游离于监管之外的“地下钱庄”。而目前,对于地下钱庄的数量、涉及资金规模、流向等,政府部门几乎完全不掌握,而坊间流传的说法则为“几千家”。
一位榆林企业负责人表示,神木民间借贷的规模至少在200亿元以上。但另一位鄂尔多斯司法机关工作人员则透露,仅神木县流向鄂尔多斯的民间借贷资金量就在600亿至700亿元。
关于这些钱都流向何处,多位神木当地人表示,民间借贷在资金投向上,60%流向煤矿,剩余部分流向了房地产和其他行业。在地区上,除神木外,大量民间借贷资金流向临近的鄂尔多斯地区。
和资金规模、流向同样云雾迷蒙的,是错综复杂的资金链条。
在曾经“家家房地产,户户典当行”的神木,借贷手续可以简单到“打个白条、摁个手印”即可,且民间借贷与银行借贷相互交织。
“有的人以一分利借款,再以二分、三分放出去,有时候这个链条会很长,这就形成了复杂的‘三角债’。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就会传到其他环节。”一位曾从事小额借贷的老板说。
关于民间借贷链条的复杂性,一位长期关注陕北民间借贷问题的人士向《经济参考报》记者讲述了一件事情:“去年,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这几年参与个人融资,越陷越深。把多年的积蓄还有亲戚朋友的积蓄一共4000多万元都投进去了,在他上面集资的老板据说有12亿元的资金量。去年以来,形势非常不好,现在是每周都要开会,一开会就吵架。这4000万元里他自己只占很少一部分,大头都是亲戚朋友的。”
“最近,我的那位朋友说,多亏他意识得早,4000万元本金收回了2000万元,剩下的只能慢慢还。他的资金主要投向了鄂尔多斯,现在他手里还有两套当地的房子,价格远远超出当地平均房价,不仅无法出售,还要缴纳物业费。”该人士称,“据我观察,现在资金链断裂的,几乎都和煤矿、房地产有关。有的人当时甚至想办法从银行贷款,再以更高的利息放出去。”
据当地人说,除了关系网间的借贷,还有许多地下钱庄,通过募集社会上散户手中的资金,聚集起来再放出去。“这些地下钱庄没有经过政府审批,一有风吹草动,好多人都跑掉了。”另外,民间融资与非法融资关联度大。很多融资是一条链式,前一段表现为民间融资,后一段则汇集成非法融资。
后续风险待化解
榆林市相关负责人表示,根据融资期限和经济下行时间来看,民间借贷的很多风险已经得到释放,潜在风险损失低于现有风险暴露,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化解存量风险。
民间借贷许多借款人开始通过正规渠道维权。目前公安、法院部门立案和受理的案件涉及民间借贷资金超过75亿元。其中神木县法院去年至今受理的民间借贷纠纷案件达4786起,涉诉金额32.17亿元,涉诉人数7658人;神木县公安局立案侦查的借贷案件7起,涉案金额43.1亿元,涉案人数1247人(户)。
除神木外,榆林的府谷、绥德等地也存在不同程度的民间借贷、融资现象。根据榆林市的相关统计,2011年至今,榆林各级法院受理案件11714起,结案9818起,结案金额22.58亿元,结案率83.8%。2011年至今,非法集资案件报案34起,涉案53.6亿元,第一层次的受害群众是7940余人,平均兑付率40%。
“民间借贷基本是半年期或者一年期,去年至今该暴露的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神木县政府一位负责人表示,“有这么多的案例,基本不会有受害人还坐在家里等而不去报案的。”
对于后续发展,榆林市相关负责人表示,今后将细化分类处置,实施“一案一策”,对每一个案件都将制定相应的解决方案,并经过专业团队会诊。同时,还将加大对民营经济的帮扶,盘活现金流,利用经济发展消除危机带来的不利影响。
神木县县长黄建军称,神木并非资源枯竭型地区,各类资源储量大,潜力也大。“应该说神木的家底还是很厚的,现在只是在经济发展过程中遇到了坎,我们要想办法把这道坎迈过去,我们有实力解决问题。”
|
神木借贷市场因煤而兴因煤而衰 |
记者 程露
姜辰蓉/榆林报道 |
神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西部县城,曾是以农牧业、红枣业等为主要产业的“国家贫困县”,因涉煤领域的高额利润,一跃成为“中国百强县”,民间资本也因此迅速积累。但由于产业结构单一,投资渠道有限,再加上人们的逐利心理,大量民间资金进入到民间借贷领域,引发一系列危机。
“黑金时代”借贷风起
神木的民间借贷之风究竟是如何兴起的?当地一位企业老板陈先生对《经济参考报》记者说,借贷之风最初是从鄂尔多斯传来的。“2005年、2006年的时候,这边做生意的,朋友之间互相拿钱周转一下,从来不谈什么利息,都是帮忙的性质。2008年开始,风气就变了,互相借钱都要先讲好利息,好朋友、亲兄弟也是一样。”
神木坐拥丰富的煤炭资源,探明煤炭储量500多亿吨。从2002年起,随着煤炭市场价格一路飙升,神木经济迅速壮大。
神木县煤炭协会会长赵存发1992年开始以全村人入股的方式办集体煤矿。“2000年以前,煤矿还不赚钱,一吨煤也就能赚2元左右,那时农民生活也不好,全村400多口人,每户到年底分个2万至3万元而已。”赵存发说。
但2005年以后,煤价大幅上涨,最高时每吨卖到过600多元,尤其是在2008年至2009年,村里的煤矿一年能赚1个多亿。“这么多年来,我们村家家户户在西安都有房,在神木县城每家也至少有2至3套房,手里的闲散资金都上千万。”他说。
随着煤价高涨,神木的民间借贷之风也越来越浓。神木一位企业负责人说,几年前,煤价开始一路走高,炒矿之风随之兴起。“购买煤矿需要大量的资金,很多老板就以高额利息向社会融资,最初介入的人确实暴富。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将煤炭奉为“黑金”,迷信煤价只涨不跌,想方设法筹钱投到煤矿。“有很多人手里没钱,就抵押房产从银行贷款出来再放贷;有的开饭馆、小商店赚了点钱,也学别人高息放出去。”
神木一位民企负责人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以前煤炭是暴利,不管是炒矿还是倒煤,借贷的利息再高也有得赚。”据一位鄂尔多斯法院工作人员透露,曾有一个煤老板用40万元买下一个矿,搁置2年后卖了8000多万元,又过了1年,这个煤矿就卖出10亿元。得到钱以后,很多老板不知道投资什么,于是就选择高利贷。
在神木的街上,几百万元的豪车随处可见,每隔几百米就有五星级酒店和高档商务会所,可见当地消费水平之高。“人们手里的闲钱除了满足个人消费,往哪里去?存在银行利率低、通胀高。很多人为了保值增值,就选择了放贷或投资。”榆林市一位政府负责人说。
借贷繁荣昙花一现
2005年,随着煤价的持续高速增长,神木人手中也积累了大量的资本。“在神木,许多人都习惯用现金交易,提着麻袋取钱、论斤分钱等现象非常普遍,几百万、几千万的现金流动并不鲜见。”神木县一位政府工作人员说。
但由于通货膨胀和行政管制下的低储蓄利率,把钱存在银行的人越来越少。居民手中持有的大量缺乏保值增值手段的资金,在资本逐利本质的引导下,疯狂涌入民间借贷市场,神木街头巷尾的投资公司、典当行层出不穷,导致民间借贷市场出现昙花一现般的短暂繁荣。
神木的一位杨姓民企老板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在高增长下,许多神木人习惯了赚取暴利,根本看不上一元一元地赚“小钱”。不管是以三分、五分利放贷,还是把资金投到煤矿,回报率都是相当高,银行根本赶不上。
“很多有钱人都没念过什么书,也没有投资头脑。有了钱除了放贷,也就是吃喝、旅游了。”上述杨姓民企老板说,“比如说乡镇的小宾馆洗一套床单被罩可以赚6.6元,本地人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钱,结果外地人包下了,只需投资10多万元,一年就能赚到100多万元,而且还没有什么风险。”很多神木人从来不会想到投资快递、干洗、连锁餐馆,因为觉得这些都是赚小钱,不知道这些才是投资少、回报稳定的产业。他们只会盯着煤矿、房地产、高利贷。
如果煤炭市场行情继续向好,神木的民间融资和非法集资暂不存在还本付息的风险,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煤炭价格大幅下滑,煤炭暴利迅速消退,一大批煤炭及相关企业处于亏损停产状态,企业自身经营产生的现金流锐减,甚至断绝,无力归还此前聚集在该行业的借贷本息。
“另一方面,近年来随着当地经济发展,很多人对煤炭的财富效应产生了幻觉,‘煤炭神话’在一些地区广为流传,人们对融资风险意识逐渐淡化甚至丧失,融资由熟人到陌生人,由‘一对一’到‘一对多’。然而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煤炭神话’破灭,财富幻觉消失,人们开始挤兑融出资金。”榆林市相关负责人表示。
资金投向亟待引导
《经济参考报》记者调查发现,陕北神木等地民间大量闲散资金需有效引导,此次爆发的民间借贷风波折射出当地产业结构单一、民间金融存在体制短板等问题,亟待进一步规范。
有分析认为,由于神木县工业70%以上依靠煤炭及其相关产业,产业结构单一导致抗风险能力差。
对此,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马建飞说,虽然是“百强县”,经济总量很大,但神木等地的经济发展水平却不高。除一些国企、央企外,地方经济实力比较弱,民企抗风险能力不强。因此,需要有资金实力的企业联合起来,在政府的引导下,投资一些未来具有发展前景,对地方经济发展贡献比较大,能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产业。
同时,有专家指出,神木民间借贷危机折射出我国金融领域体制、机制不完善,缺少有效监管。
民间借贷危机凸显的一个矛盾是,一方面,我国众多的中小企业面临资金“饥渴”,另一方面民间又有大量的资金找不到出路。据神木县政府测算,神木目前民间资金总规模在700亿元左右,投向亟待有效引导。
四川国金律师事务所律师张伟认为,民间金融的兴起与民营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融资难有关,也与利率的市场化程度有关。他说:“利率市场化程度应提高,加强金融机构借贷的市场化水平。要逐步放开成立金融机构的行政许可条件,为民间资本进入金融机构做法律及政策的准备。尤其应完善现有村镇银行、农商行、地方银行等的公司治理架构,使其出资人或股东具有更高的社会化、大众化水平。”
此外,有专家表示,我国对一些小型金融机构,近年已经开始放开,比如小额贷款公司、担保公司、乡镇银行等。但这些机构管理缺未跟上,对其经营的监管属于空白地带。从此次危机看,这方面有待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