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8日欧美双方就美国秘密监控其他国家一事举行安全会议的同时，《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首轮谈判也如期进行。
大西洋两岸的贸易官员和专家相互握手寒暄，证明近期曝光的“棱镜门”仅仅是个略微败兴的插曲。
孕育全球最大自贸区
6月中旬，欧美领导人在英国北爱尔兰西部厄恩湖举行的八国集团峰会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启动谈判决定。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当天说：“今天对于欧美关系来说是特别的一天。我们宣布欧美将开始‘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的谈判。”美国总统奥巴马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决意抓住它。”
据欧盟委员会介绍，欧美自贸协定谈成后，世界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区将诞生。该协定让欧美市场融为一体，包括相互开放银行业、政府采购等，统一双方的食品安全标准、药品监管认证、专利申请与认证、制造业的技术与安全标准，并实现投资便利化等。
美国白宫也发表声明说，TTIP将是一个宏伟、全面和高标准的贸易与投资协定，旨在促进美欧经济增长。
声明特别提出TTIP谈判的八个目标：一是进一步开放市场。欧盟是美国最大出口市场，2012年美国出口到欧盟的商品与服务高达4580亿美元。二是加强以规则为基础的投资，增进美欧投资关系。截至2011年，美欧相互投资规模高达3.7万亿美元，有着世界上最庞大的投资关系。三是消除所有贸易关税。四是处理非关税壁垒问题，包括阻碍农产品流动的贸易壁垒。五是增进服务贸易市场准入。六是通过加强兼容性、透明度与合作，大量减少监管与标准方面的差异，同时维持卫生、安全与环保方面的高标准。七是制定全球关注的规则、原则与新型合作方式，包括知识产权和市场机制等议题。八是促进中小企业全球竞争力。
伦敦经济政策研究中心3月发表了《降低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障碍》报告。报告以国内生产总值变化为表现形式，预测了TTIP在不同方案下对社会经济的促进作用。如果只取消关税，报告作者预计可每年额外推动欧盟经济增长0.1%(238亿欧元)，推动美国经济增长0.04%(94亿欧元)。“在广泛”方案中，假设取消98%关税、商品和服务贸易中25%、政府采购中50%的非关税贸易壁垒，欧盟GDP将增加0.48%(1192亿欧元)，美国增加0.39%(949亿欧元)。
不过，根据欧洲智库贝塔斯曼基金会的研究报告，鉴于TTIP谈判的复杂性和困难程度，奥巴马政府提出在2014年底之前达成“全面”(comprehensive)协议的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到2015年底或2016年底达成“初步”(moderate)协议是有可能的。
报告预计“初步”协议将削减多个产业的关税。目前，美国平均关税2%，欧洲平均关税4%。尽管总体而言，关税水平并不高，但取消关税仍有重大意义，因为一来美欧之间贸易规模巨大，二来为下一步的深入谈判打下了良好基础。“初步”协议也可能包含放松美国能源出口管制的条款。美国页岩油气革命以来，石油产量达到17年来最高水平，但美国法律禁止出口原油，只能出口成品油，但原油产量远远高于炼油能力，俄克拉荷马州等原油产地库存积压严重。放松能源出口管制的条款既有利于美国石油行业，也有利于欧洲多元化石油进口来源。
统一监管规定和标准是最重要的议题，但也是最难解决的，预计在“初步”协议中很难见到这些内容。某些内容即便不涉及敏感问题，但多年以来还是无法统一。比如家用电器电线的长度标准，美国是3英尺(约0.9米)，欧洲是1米。另外，相互承认彼此的药品批准程序也将大幅节省药品跨洋流通时间和成本。
英国《经济学家》的一篇文章指出，欧美双方在谈判中将重点讨论非关税壁垒问题，如果能消除非关税壁垒对大西洋两岸贸易往来的束缚，双方都能从中获得巨大益处。伦敦经济政治研究中心的研究结果表明，对欧美出口企业来说，非关税壁垒实际上要比关税更为沉重。比如向美国出口化学制品的欧洲出口商，面对的非关税壁垒相当于在2%的关税税率基础上又提升了19.1%。
|
 |
6月18日，在英国北爱尔兰西部厄恩湖，英国首相卡梅伦(左)、美国总统奥巴马(中)和法国总统奥朗德参加八国集团峰会工作会议。新华社/法新 |
|
美国难掩保护主义心迹
TTIP谈判将自身定义为高标准的新一代国际贸易协定，这与美国跨国企业深入融合全球价值链的诉求密不可分。跨国运营的企业支持TTIP谈判，希望取消关税，方便生产要素跨境自由流动，同时在海外市场争取“平等”的竞争机会。但许多扎根于本土的美国企业不希望放开市场，希望在TTIP谈判中加入特殊保护条款。
从美国鞋业巨头耐克与新百伦之争即可一窥美国企业界对待TTIP谈判的态度。为削减劳动力成本，耐克将运动鞋工厂迁往亚洲地区，在美国本土只保留产品设计部门。因此，耐克希望取消美国的鞋进口关税。但新百伦坚持在美国与英国等劳动力成本更高的地区运营运动鞋工厂，希望通过保留关税保护当地就业。相比之下，耐克在越南的工厂工人时薪只需不到1美元，而新百伦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工厂工人时薪高达10美元，这还不算额外的员工福利。为保住新百伦在美国的工厂，美国现在对某些鞋的关税高达67.5%。
主要代表美国跨国企业利益的美国国际工商理事会是TPP和TTIP谈判的支持者。副总裁罗伯特·马利根告诉记者，与关税相比，美国国际工商理事会更关心与投资有关的议题，包括如何与国有企业公平竞争，如何建立投资者起诉国家的争端解决机制，如何保护知识产权，如何避免强制本地化，如何便利信息与数据的跨境流动，如何统一监管规定等。
马利根认为，要想达成谈判，奥巴马政府需要获得国会贸易促进授权(Trade Promotion Authority)。这项授权也叫做快速谈判授权(Fast Track Authority)，是推动贸易与投资谈判的最重要一步。国会在提供这一授权的同时，会提出一系列要求，包括在最终的谈判协定中哪些条款可以有，哪些不可以有，哪些必须有，哪些必须没有。由此可见，贸易促进授权实际上是国会给出的谈判大纲。没有谈判大纲，奥巴马政府向其他谈判对象做出再多承诺，也无法保证谈判协议能够通过国会，承诺也就无法得以落实。因此，在重要的贸易与投资议题上，其他谈判方不愿轻易做出让步。
刚刚上任的美国贸易代表弗罗曼曾在参议院听证会上表示希望获得这一授权。马利根希望奥巴马政府能在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获得这一授权。奥巴马之前的小布什政府和克林顿政府都从国会获得过这个授权，包括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在内的贸易谈判都是在获得贸易促进授权的情况下达成的。但贸易促进授权在2007年7月1日终止了。马利根表示，6年来国会议员组成发生了变化，许多议员的选区为保住当地就业并不希望开放美国市场，现在无法确定国会是否愿意给予奥巴马政府贸易促进授权。即便给予这个授权，也不确定会附加哪些特殊保护条款。
从战略角度看，从美国总统奥巴马年初提交给国会的《2013年总统贸易政策议程》中可以看出，美国贸易政策的重中之重是出口翻番计划，无论是TPP还是TTIP，都以实现这一目标为宗旨。这种强调出口、忽视进口的贸易政策显然是重商主义的体现。
这种重商主义情结在美国贸易谈判中根深蒂固。即便在一个全球化的经济中，美国许多企业参与跨国运营和全球供应链，进口已经成为整个价值链的重要一环，但贸易谈判仍然将增加外国市场准入作为一种功绩，而将放开进口市场作为一种成本。
在中国双汇收购美国食品企业史密斯菲尔德一案中，美国这种重商主义心态更是暴露无疑。美国参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麦克思·鲍卡斯等人日前向美国财政部长雅各布·卢与贸易代表迈克尔·弗罗曼致信，表达了对双汇收购案的担忧。然而，担忧并非源自收购案本身，而是认为中国企业通过收购美国公司进入了美国市场，因此要求美国政府借此对中国施压，放松对美国农产品的进口限制。
实际上，重商主义是美国贸易保护主义思维的一部分。诚然，美国整体关税平均而言保持在相对较低水平，许多进口配额也都早已取消，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已经摒弃了贸易保护主义，这一直是大西洋彼岸谈判对手们担心的一点。
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以许多隐蔽的形式存在，比如政府采购中的“购买美国货条款”，高度保护民航与金融等服务业，农业补贴经久不衰，糖进口实行配额制度、对绿色能源给予补贴、进出口银行提供优惠贷款、品种繁多的反倾销税、以公共卫生和安全规定等形式存在监管保护主义措施。贸易保护主义措施甚至会隐含在自由贸易协定中，比如原产地规则、知识产权与投资保护、劳工与环境标准和保护某些产业免于国际竞争等特殊条款。例如，美国与澳大利亚签订有自贸协定，但自贸协定中保留了美国糖的进口配额条款。美国对超出配额部分的糖征收高达62%的关税。为保留这个条款，美国也允许澳大利亚对某些美国产品保留贸易壁垒。类似的贸易谈判难题在当前的TTIP谈判中也同样存在。
从欧盟的角度看，美国国智库凯托学会高级研究员丹尼尔·伊肯森认为，TTIP谈判承载欧盟摆脱主权债务危机重返增长轨道的希望。此外，还有分析指出，欧盟谋求与美国签署TTIP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有关《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TPP)的谈判。美国目前正与澳大利亚、文莱、智利、马来西亚、新西兰、秘鲁、新加坡和越南讨论一项“高标准”协定。日本、墨西哥和加拿大也表达了对该伙伴关系的兴趣。加拿大和墨西哥已经接到参与谈判的正式邀请；2013年美国也同意日本参与其中，一旦TPP国家获得进入美国市场的优先权，欧洲供货商将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
抢占国际规则制定话语权
面对诸多新兴经济体在国际经贸体系中竞争力和话语权的提升，牢牢把握未来国际经贸规则制定的话语权和主动权是TTIP的重要目标。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欧盟贸易问题智囊此前曾私下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如果欧美现在不行动，10年、20年后将难再有机会。”
巴罗佐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欧美启动自贸协定谈判是以一种强烈的形式体现出双方为塑造一个开放、基于规则的世界的决心。”欧盟理事会主席范龙佩则强调说，欧美自贸协定谈判的目的是“让欧洲和美国成为世界标准的设定者，这具有核心战略意义。”
欧盟贸易委员德古赫特曾经在哈佛大学的一个演讲中将TTIP比喻成“欧美所需要的新贸易规则的政策实验室”，包括监管障碍、公平竞争政策、本土化要求等方面。他说，这些领域不一定是欧美之间存在的问题，但在全球层面十分重要。欧美的经济总量意味着，许多想进入我们市场的国家将不得不遵守我们制定的规则。”
经济竞争力不断提升的中国等新兴国家成了欧美开启自贸谈判背后的“假想敌”。德古赫特说，如今中国、印度、巴西在全球经济中扮演的角色与数年前大不一样，全球经济重心正在转移。美欧在跟这些国家深化关系的同时，更不应该忽视它们的新角色对欧美关系的影响。
美国马歇尔基金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级研究员对《经济参考报》记者表示，欧美为研究TTIP谈判可行性的一个高级工作小组在2月份提交的一份报告中涵盖了诸多直接会影响到中国利益的建议，如原材料、本土化、国有企业补贴、市场准入、环境与劳工保护等。这份6页的报告指出，欧美开启自贸谈判的三个原因之一是“应对欧美共同面临的全球贸易挑战”，包括“维护并提升高层次的知识产权保护”、“实现高层次的环境与劳工保护”、“一些新形式的反公平竞争的政策和行为，包括但不局限于为国有企业提供补贴和其他优惠措施、对稀有原材料的出口管制、本土化要求等。”
这位常驻布鲁塞尔并为欧委会贸易总司提供咨询服务的专家称，上述这些话题就是针对中国的，虽然它们都不是欧美之间谈判的首要话题，但是它们把这些话题列出来，就是想在认识、观点上达成共识，然后把这些共识影响到多边贸易体系以及国际治理。这位德国籍专家说，“上面提到的国有企业补贴、透明度、稀有原材料等话题，都可以在当前中美、中欧之间的经贸摩擦中找到具体案例。然而，如果欧美谈成自贸协定后，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中国对欧美的出口，在欧美的投资，都会遭遇很大的障碍，中欧、中美之间的经贸摩擦会常态化。”
美国智库凯托学会高级研究员丹尼尔·伊肯森直言不讳地说，美欧都希望借此减少跨大西洋的商业运作成本，并以此为基础推动多边贸易体系谈判，同时平衡中国在国际贸易领域日益增强的影响力。欧洲贝塔斯曼基金会发现，一旦TTIP协议达成后，由于美欧之间贸易增加，德国与金砖五国的贸易量将下降10%，美国与金砖五国的贸易量将下降30%。
由于谈判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多位资深欧盟专家对欧美自贸谈判的前景难言乐观。曾经担任巴罗佐经济顾问团队成员的欧盟资深贸易专家安德烈·萨皮尔认为，欧美几乎不可能按照目前的设想谈成一个“真正重量级”的自贸协定。
同时任鲁汶大学教授、布鲁塞尔欧洲与全球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的萨皮尔告诉记者，欧美决定要进行自贸协定谈判的背后更多的是“政治考量”，既有地缘政治方面的考虑，也有德古赫特和奥巴马“历史遗产”的考虑。“然而仅凭‘政治动力’不足以促成双方最终达成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经济协议，因为欧美在统一监管方面需要面临的障碍和难题太多，如银行业监管、食品安全，当然这还不包括法国所坚决反对的文化、影视产业的开放等问题。”他说。
萨皮尔说，“欧盟谈成自贸协定的成本太高，双方需要做出太多的让步。为了最终谈成，双方需要做的几乎就等同于建立一个跨大西洋的单一市场，然而，这将难以实现，欧盟自己何尝不想建成一个欧洲的统一市场呢，但是欧盟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依然没有完成这一任务，更不用说欧美之间了。”
仅从欧盟成员国向欧委会“授权”的难度就足以看出欧美自贸谈判的复杂程度。经过近10个小时的谈判，德古赫特才在6月14日深夜宣布，欧盟成员国已经授权欧委会与美国启动自贸协定谈判，由于法国的坚决反对，“影音产业”将暂不列入谈判内容。欧美双方此前曾原则上决定该自贸谈判将涵盖所有产业。分析人士认为，欧委会仅获得“缩水版”的授权对欧美自贸谈判不是个好兆头，美国可能会“以牙还牙”，要求将自己不愿意开放的产业排除在外，从而可能使得谈判在一开始就陷入僵局。
长期研究国际贸易问题的欧洲国际政治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李-牧山浩石告诉记者，“作为世界上最为强势的发达经济体，欧盟和美国在此前的贸易谈判很少也不习惯做出让步，而这次欧盟和美国都需要在谈判中做出诸多妥协，难度可想而知。”这位瑞典籍的贸易专家说，仅仅是农产品市场准入这一问题，就会让欧美双方的谈判陷入僵局。两位分别来自民主党和共和党参议员称，欧洲降低对美国农产品的贸易壁垒是美国国会两党支持美欧自贸协定的前提条件，然而，让法国等国的领导人开放农产品市场无异于“政治自杀”，目前来看是不可能实现的。
欧盟如何协调27国的立场将给谈判带来不确定性，美国方面也面临类似的问题。李-牧山浩石说，欧盟要求美国开放金融业、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等领域，但是在美国这些行业都是由州政府主要监管的，因此，让50个州在一些行业的开放上一致做出让步，是“难以想象的”。
李-牧山浩石说，“不管怎么样，既然双方作出了这一决定，正式启动谈判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确定的是，双方的谈判何时结束。”与记者采访的另外两位欧盟专家一样，李-牧山浩石认为这一谈判将“异常困难，即使不是一个将耗时10年、20年的工程，最乐观的估计也至少需要五年。”
截至目前，美国政府力推的另一场地区性贸易与投资谈判“TPP”(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已经结束了17轮。由于谈判各方都不公开谈判文本，至今取得哪些进展仍不得而知。美国国际工商理事会副总裁罗伯特·马利根告诉记者，棘手议题尚未解决。由此不难推想，作为刚刚开启的TTIP谈判，究竟能取得哪些成果还存在很大不确定性。
为了让TTIP顺利进行，不会在全球范围内引起新兴经济体的抵触，欧洲一些学者建议，欧美在TTIP谈判的同时也应继续致力于促成“多哈回合”谈判结束，并在拟定TTIP时使之与世贸组织法规相协调，以此避免欧盟和美国的其他贸易伙伴存在失去经济利益的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