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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乃育 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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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孙犁自称是“城市中的农民”,沈从文也将自己定位于“乡下人”,不过这种称呼,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体现的是一种情结。但是,城市里确实存在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身份是农民,但生活在城市;他们在农村已经“拔根”,但在城市却难以“扎根”;他们定居城市,渴望融入城市,但困难重重。
日前,《经济参考报》记者辗转于河北坝上地区和石家庄市,走访了部分“城市村民”,希望能勾勒出他们的生存背景、生存现状,以及他们的梦想与期盼。
没有年轻人的“老人村”
河北张家口坝上地区,距离北京不到300公里,“环北京贫困带”组成部分,包括张北、康保、沽源、尚义4县。据当地统计,大约有近半农民携家带口,离开家乡异地谋生。
行走在坝上农村,被砖砌住门窗的房子随处可见,标志着这家人已经远走他乡。村里没有青壮年,没有儿童,剩下的几乎全部是老年人。在沽源县的一个村子里,村民说,全村有40多户人家,150口人;但现在实际上只有10来户,不到40人,一多半为60岁以上老人,年纪最老的已经84岁。
晚间行走在康保县一个沿公路的村子,村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大多房子都笼罩在黑暗中。村民告诉记者,全村人口最多的时候有900多口,现在最多400来口,基本都集中在路两边,村子里边已经空了。
坝上地区位于内蒙古高原,耕地虽然较平原地区多几倍,但气候十年九旱,全年只能种一季庄稼,一亩小麦只能产200斤左右。在之前,畜牧业被当地称为“铁杆庄稼”,旱涝保收,养羊是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本世纪初,河北省率先在全国实行禁牧。坝上地区作为北京水源地、沙尘暴的最后一道生态屏障,首当其冲,严格执行了这一禁令,羊群数量急剧减少。失去重要收入来源的农民又一次集中爆发“外出打工潮”,北京、天津、石家庄、大同、呼和浩特等地,到处都有持坝上口音的农民。
他乡谋生的“城市村民”
石家庄市是坝上农民选择生活的城市之一。10年前,康保人孙立威随着老乡的拉引,来到了石家庄,起先跟着建筑队当小工,后来专门从事空气净化这一行,直到今天。记者见到他时,他正在租住的房子里洗衣服,他说已经好长时间揽不到活儿干了。
孙立威现在租的房子在一个城中村中,12平方米的卧室加一个更小的库房,一月房租300元。夫妻俩和从老家过来看孩子的母亲住在卧室里,上小学的女儿住在库房里。像很多城中村的出租房一样,孙立威的居住环境十分恶劣,10户人住在不同的小间内,不能洗澡,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出门走几百米。
孙立威说,前几年,空气净化这一行火的时候,他最多一年赚过10万元。但从2006年以后,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一年都没什么活儿干,这几年都是在吃老本。
随着孙立威的收入越来越少,他居住的条件也越来越差,从每月650元的两居室一直搬到每月200元的小单间。他告诉《经济参考报》记者,这个房间有千种不好,但好几年没涨过价。令他忧愁的是,城中村就要拆了,他不知道去哪里还能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每个月,孙立威一家省吃俭用,开销也要2000元。生意好的那几年,他和妻子也在石家庄市里转过几个楼盘,但都因囊中羞涩作罢。本来想着再攒几年再买,但随着房价的攀升和生意的萧条,房子基本是个梦了。
孙立威的孩子上小学二年级,石家庄外来人口在义务教育阶段的政策是,在所居住地就近入学。所以目前还不用为孩子上学担心,但读完初中就不好说了。
全家人在村里没上新农合。因为没种着地,所以农业补贴也没享受到。因为没户口,没固定收入,在市里的社会、养老、医疗等保障同样没有,而商业保险又上不起。之所以没参加新农合,是因为他的一个同乡的遭遇,他的同乡在北京打工,看了一次病后回老家报销,报销费算来算去连来回车费都不够。“挣不到钱也担心,但最担心地还是怕得病,看不起。”
“两头靠不上”的辛酸
听一群“孙立威”述说酸甜苦辣,才会理解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是多么艰辛。普通市民能享受到的种种政策,他们没有;而路途遥远的家乡,近年来的种种惠农政策,他们依旧失之交臂,“两头靠不上”。
刘长军,2001年从张北县来到石家庄,一直在一个批发市场搞水果批发。去年,从四川高价进了一批柚子,结果行情突变,不仅赔了本,还连同多年来攒的10万元血汗钱也一起化为乌有。
刘长军说,生意上不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市里的户口,什么都享受不了,没有医疗保险,没有社会保障,吃不上低保,租不上廉租房,反正什么都没有。我们这些人,一天挣不上钱就得饿着。”
刘长军一家在张北县参加了新农合,但并没有享受到政策的优惠。他的21岁的儿子去年生病,在石家庄的一所医院里做了手术,花了5000多元,回老家找卫生部门报销的时候,因为各种手续不全一分钱没报成。“听说新农合看病要在老家医院看,可我们离老家那么远,病又不等人,谁敢为了报销赶回去。”
刘长军老家还有20亩,以每亩50元租给了别人。他说,出来这么多年,回去种地已经不可能了,就是他想回去,儿子也不会同意。
相比刘长军,同样做水果批发的张万有更是背水一战。他老家的地已经被村里收了回去,重新分给了别人,长久不住的房子已经坍塌。生意难做,欠下10万巨款还不上。26岁的儿子和18岁的女儿没有正式工作,在石家庄市给人打零工。
“我觉得我现在过的连村里人都不如,他们看病可以报销,种地国家补贴,生活困难还可以申请低保。我是‘两头不靠’,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村里人,我倒是无所谓了。可儿子、女儿以后怎么办?”张万有问。
原本,张万有想再攒一些钱,给儿子买套房子,按石家庄的政策,买房子可以把儿子户口转到市里。同时,他的儿子搞了个对象,两人关系挺好,女方提出结婚条件就是要有套房子。“本来,生意好也挣不下一套房子,现在,吃喝都难挣,更不可能了。”
基于和刘长军同样的理由,张万有全家在老家没参加新农合。现在和老家唯一的联系就是有一个老母亲。在生意好的前几年,他每年还有余力给老人寄点钱,现在已经断了。每年偶尔回去的时候买点吃的,就算尽了孝心。
融入城市的期盼
康保人曹晓龙大专毕业后来到了石家庄,并找到了一份他比较满意的工作。工作两年后,家里卖了100只羊,又四处借了几万元,在石家庄给他付了首付,终于买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
“融入一个城市,我觉得首先要在这里生活和工作,其次,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自己经历了租房的痛苦,也见多了没房老乡的无奈,因此,我必须要有一套房,虽然现在因为还房贷入不敷出,但我痛并快乐着。”曹晓龙说。
但很多人没有曹晓龙这么幸运。对于他的大多数老乡来说,在市区买套房子是最大的愿望。因为,户口是和房子联系在一起的,而市民拥有的各种福利待遇是和户口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对很多人来说,至少现在,房子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经济参考报》记者采访了解到,这些漂在城市中的村民,虽然对没有保障的未来表示担心,但更担心的是他们的下一代,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下一代成为城市人,通过读书过上体面的生活,不要像他们一样吃苦受罪。但很多人的希望变成失望。
张北人刘长军告诉记者,他的孩子是在石家庄上完初中的,然后就不上了,现在也没找着工作,每天瞎混日子。之所以没继续读书,一是疏于管教,学习不好,二是上高中还得回老家,没人陪读不行,经济成本太高,干脆就不上了。
对许多城市村民来说,初中三年级是他们子女的重要分水岭,被采访的好几个老乡说,他们的孩子只念到了初三。之所以如此,有自身的原因,也有政策的原因。
据记者了解,目前,大多城市的公办学校,仅在义务教育阶段向农民工子女开放,现行的教育制度、高考制度是以户籍制度为基础,没有户口的农民工子女想在城市继续升学,只能进入中专、技校等学校,而他们认为,这类学校毕业之后仍然是在社会上打工,上不上无所谓;如果想读高中,就只能回老家,而老家的高中升学率低,上学的经济成本又高,投入产出不对等。因此,他们的子女大多数在初中毕业后选择了打工,一部分人甚至成为街头混混。事实上,农民工子女的犯罪率,正在成为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张北人白根生,是被采访对象中经济条件最好的人。他在石家庄市已经立住了脚,上小学的儿子也拿到了石家庄户口。
1997年,初中毕业的白根生从张北县来到石家庄市,和早在8年前就在石家庄做小买卖的父母团聚。如今,他在石家庄市开了一个超市,生活无忧。几年前,他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为了儿子的教育问题,儿子的户口也随房迁到了石家庄市,成了一个正式的石家庄人。
“能过到这个地步,是我们两代人打拼的结果。可以说,通过我们两代人的努力,使第三代变成市民的梦想成真。”白根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