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银行总行坐落于烟台市区最繁华的南大街阳光100商业中心。6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两点,正值上班时间,一楼大堂有不少门卫显然是严阵以待,虽然进出大厦的人员络绎不绝,但对生面孔的查问登记毫无懈怠。
这段时间烟台银行对于来访者的谨慎是完全有理由的,由于前董事长庄永辉的落马,这家银行再次被推至风口浪尖,银行内部接受调查的人员不在少数,除庄永辉外,还包括前副行长李永平、胜利路支行前行长刘维宁等人。
烟台银行董秘秦鲁斌告诉《环球企业家》记者,对庄永辉被“双规”的原因并不知悉,股东大会要求罢免庄永辉董事长职务却是因为今年2月的刘维宁案件所致。
而烟台当地一位警界人士却表示,导致庄永辉被“双规”的不是刘维宁案,是别的案子,“庄永辉早在今年3月就被带走双规,由于他当行长的时间太长,留下的把柄太多,侦查进展很快。”
此前围绕着庄永辉发生的或被掩盖或被淡忘的一系列案件再次浮出水面,抽丝剥茧之间,关于庄被“双规”的前因后果以及烟台银行在其治下权利寻租的大网,也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银行偷食者
与大多数银行网点总是一副人满为患的场景不同,记者走访了烟台银行的几家营业厅,发现不少网点看起来相当冷清,很久也不见一个储户上门。
遍布烟台繁华地段的70多家网点,是烟台银行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2009年恒生银行入股时为其选定的亮绿色logo也逐渐为当地人所熟识。然而,今时今日巨大的迷案漩涡,却让这家银行亮丽的色调蒙上了一层阴影。
最近的案件于2012年初爆发,时任烟台银行胜利路支行行长的刘维宁涉嫌套取价值4.3亿元银行承兑汇票外逃后被捕,引起业界一片震惊,此后,庄永辉在3月被检察机关带走,从时间上来看,刘维宁案或为庄落马的直接导火索。
不过也有烟台当地政法系统人士表示,庄被双规其实是上级纪检部门接获举报后,“酝酿已久的行动”,“就算没有刘的案子,庄出事也是肯定的”。而据其透露,庄被举报的内容主要包括侵占国有资产、收受贿赂、违规使用银行资金等。
对于熟悉烟台银行的人来说,刘维宁案似曾相识。六年前,在时任烟台银行烟台山支行行长的张群利手上就发生过约5亿元的票据贴现账外经营事件,只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张群利在庄永辉的庇护下顺利脱身,历任烟台阳光壹佰公司、烟台丛林置业有限公司、烟台丛林担保有限公司、青岛润利投资担保有限公司等公司总经理,几经腾挪身家过亿。
根据烟台银行历年年报,阳光壹佰公司既是烟台银行的股东,又是关联交易方,持股数量6000万股,授信余额达到1.1亿,而其商业物业还是烟台银行总行所在地,其中的关系可谓千丝万缕。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今年2月,一批烟台银行的老员工再次集中举报了庄永辉与张群利的利益交换。实际上,就在庄被捕后不久,张群利也被带走调查,这或许也加速了庄永辉身上一系列案件的败露。
2006年,张群利与人合作注册了润利置业,在润利大厦等项目上,庄永辉继续为张群利提供贷款支持,同时在张群利的公司中拿干股,而张群利的公司也因为背靠烟台银行的贷款,大肆从事担保、高利贷等业务。
记者走访了润利大厦,这座高达25层的大厦地理位置优越,离海边不远,北面背靠着烟台市多个政府管理职能部门,周围还有不少正在开发的楼盘,环抱的大广场十分宽敞。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在开发了这一个楼盘后,润利置业在近四年时间内再无动作,几乎与空壳公司无异。
临近中午,润利置业的办公室只有一名女员工留守,当被问及“张群利”是否为该公司董事长时,这名女员工惊慌失措,矢口否认此人与公司有任何关系,并拒绝与记者进一步交流。
据大厦物业管理部门表示,这座楼盘在开盘不久即告售罄,当时每平米底价即为7000元,若以每层楼使用面积1000平米保守估计,加上出售地下车位等其他收入,这座25层楼盘的开发商当时即获得了2亿元的销售收入。
而据一位地产业界人士表示,润利大厦项目的大部分开发资金都来源于烟台银行的贷款,“润利置业自有资金占比可能都不到10%”。
秦鲁斌称,目前,张群利和刘维宁的各项资产已经被法院冻结,案件判决之后应该可以为银行收回一部分损失,但是具体金额尚不得而知。
此外,庄永辉在外资入股前涉嫌利用银行汇票套现紧急购股,其所持烟台银行1.5亿股分别由山东德州扒鸡集团等公司代持股权,后从中套利。秦鲁斌表示,德州扒鸡集团目前已经不是烟台银行的大股东,其股份转让给了两家从事工业及商贸的当地企业。他同时解释,年报上庄永辉持有的30万股是股改时其主动带头购买的,“当时许多高管都被迫买了一些,以支持银行发展。”
另一方面,此前有报道暗指庄永辉和李永平之间有派系之争,刘维宁并非庄的亲信。但在烟台的一位银行从业人士看来,庄永辉和李永平有分歧不假,但如果说李永平可以自立派系和庄永辉分庭抗礼,确实有点夸张。“庄永辉当董事长的时候,在烟台银行内部的话语权无人能挑战,真正与庄永辉长期对抗的,其实是一些长期遭其排挤的烟台银行老员工。”他表示,正是基于他们对庄永辉的集中举报以及上下疏通,使得庄的问题得以受到上面重视。
而在山东标金案件中浮出水面的金通公司则是烟台银行案涉及的另一重要角色,虽烟台银行极力撇清和该公司的关系,称该公司是部分员工发起成立,与银行无关,但当记者在一片喧哗嘈杂的大排档摊位聚集地附近找到这家公司略显老旧的办公楼时,却发现这家公司门口处赫然张贴着烟台银行亮绿色的logo,并附以“闲人免进”的提示。
金通公司的一名留守人员亦对记者的提问不予回答,并表示,“公司是(烟台)银行的,有问题得找银行的办公室。现在没人办公了。”而当记者提起金通公司多位负责人时,这位留守人员表示:“他们都退居二线了。你不要找了。”种种迹象使得该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依旧存疑。
另一方面,金通公司的实际业务范围也十分隐晦,一位烟台的金融系统人士透露,该公司明为烟台银行的投资平台,实为部分高管的“小金库”。“一些违规资金的帐外运营,正是借助金通公司加以进行的。并且金通公司核心成员极少,均为烟台银行两位高管的亲信。所以金通公司的具体运营情况,烟台银行高层真正知道的也极少。只听说这家公司曾经从银行弄出资金,投到一些地产项目中。”
投鼠忌器
相比扑朔迷离的高管违规详情,烟台银行的股份制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资本博弈,同样是跌宕起伏,引人遐思。尽管烟台银行方面一再表示,庄永辉、李永平等高管遭遇调查,并不意味着烟台银行本身内控体系失灵。但由此暴露出的烟台银行尚未形成完善的公司治理架构,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状况,出现在一家已经完成股份制改造,且外资银行成为控股股东的银行,有些匪夷所思。
一位接近烟台银行的人士表示,恒生银行在购入烟台银行20%股权后,就一直试图对烟台银行的公司治理结构进行改造,并取得经营上的主导权,完善风控体系。但这些看似凭借控股股东身份可实现的目标,最终却一一落空。究其原因,“一是来自庄或明或暗的强硬抵抗,二则是恒生银行投鼠忌器。并且后者更具决定性”。
在烟台银行内部,庄永辉一直被视为股份制改造的积极推动者。无论是2006年引入央企华电集团,还是2008年引入外资银行恒生和永隆,“庄都表现出极高的热情,烟台银行相关谈判人员上报的请示批复极快,大部分申请都是一路绿灯。”一位烟台银行内部人士表示。
然而,无论是对央企华电,还是港资银行恒生,在他们成为烟台银行股东后,庄都一改引资时的热络态度,对股东们参与公司经营的要求“打起了太极”。“华电要派个高管过来,这边就说有的高管任期快到了,等任满后再换人也不迟。结果等到那个高管任期到了,庄又绝口不提这事。”一位接近烟台银行的人士表示,“华电是第一大股东时,庄就以华电没有金融经验为由,反对华电过多介入经营。后来恒生成为第一大股东,庄又提出,烟台银行没有战略规划部门,未来是发展关键期,要有完整战略。恒生派来的副行长经验丰富,能承担这一重任。结果就把这个副行长派去搞调研,实际也没法管具体业务。”
另一位烟台银行内部人士则表示,庄对恒生等股东的实际态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只是在旁人看来,庄表面上的态度却时常处于矛盾之中。“庄对股东派过来的人,都非常礼遇,在生活上也很照顾。但在一些具体决策的制订上,却又认为股东派来的高管董事不了解本地的实际情况,没必要太多征求他们的意见。”
在内部治理方面难以如愿的大股东们,在股利分红上也没有获得补偿。尤其是入股烟台银行已近六年的华电集团,除了2011年年末按每股6%(含税)获得的一笔现金股利,前五年可谓“颗粒无收”。“股东要求分红的要求年年都提,但都被回绝了,理由也就那几个:银行战略扩张需要资金,银监会考核资本充足率更严了等等。”一位接近烟台银行的内部人士表示。
更有烟台当地银行系统人士称,庄引入恒生银行等外资股东这些举措本身,也是为了进一步分散股权,从而对大股东“分而治之”,为内部人控制创造条件。“在引入恒生以前,华电是第一大股东和控股股东,持股25.11%,引入恒生后,恒生取代华电的位置,但此时控股股东的持股比例已经降到了20%。”这位银行系统人士表示,“更重要的是,以前庄是面对来自华电这家央企的全部压力,引入外资股东后,利益关系复杂化,庄所面临的压力反而减轻了。”
对此,作为控股股东的恒生银行,并非没有考虑过通过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联合其他股东以股东大会决议的形式,对公司治理进行改善,但这一想法最终没有付诸实施。“恒生迟疑的原因在于,如当时换掉庄,恒生难以确保继任者也能像庄那时一样,获得地方政府的强力支持。作为一家城商行,烟台市政府对烟台银行的影响力举足轻重。”
“另一方面,庄在烟台银行业界及烟台银行经营多年,资历深厚,一旦强行撤换庄,有可能导致烟台银行内部人事发生剧烈动荡,甚至出现管理人员集体离职。这对于一向作风稳健的恒生而言,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一位接近烟台银行的人士称。
一位曾参与恒生银行入股谈判的人士则称:“恒生要通过资本市场渠道撤换庄这一个董事长,本不是难事,但是庄背后的支持者,却不是恒生所能换掉的。”
内控漏洞
在烟台银行的官网首页上,紧邻临时股东大会公告的是一则招聘启事,招聘的职位是首席风险官和风险管理部总经理。
由于大案屡发,内控漏洞一直以来都是烟台银行为人诟病的最大问题之一。庄永辉任烟台银行董事长期间,风险管理似乎一直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2009年引入恒生银行后,恒生不仅向烟台银行派驻了首席风险官,还派驻了首席信贷官,以强化授信风险的管控。
2008年至2010年,烟台银行的净利润像坐了过山车一样,经过了2.56亿元,0.15亿元、1.87亿元的起伏,对于2009年巨大的降幅,烟台银行的解释是多计提了资产减值准备,另一方面来自于恒生银行更为严谨的风控治理,压缩了烟台银行的贴现贷款规模,贴现贷款利息同比减少了2.17亿元。
既便如此,恒生银行严格的风控措施在这里也只是昙花一现,到了2010年,烟台银行的年报中甚至连十大贷款客户的名单都未见公布,仅用“客户1”、“客户2”等代替。其派驻的首席风险官曹景渡在烟台银行实际上难有机会真正施展拳脚,重重阻力之下仅就职一年就黯然离场,各类风险控制在庄永辉的把持下变成掩盖内部人权力寻租的“皇帝新衣”。
对于曹景渡的离任,秦鲁斌的解释是其因个人原因离开烟台银行。此后一直由一位分管副行长主持风险管理的具体工作,“不存在没人管的情况”,现在银行新的领导班子要求进一步加强风险管理建设,所以才公开招聘风管方面的人才。
“刘维宁的案子就是今年春节后,银行按监管要求对部分支行行长进行强制性轮岗,刘维宁被通知去其他支行担任副职时才暴露的。”秦鲁斌认为,这一点足以证明烟台银行的内控正常。但刘维宁在胜利支行担任支行长长达八年,权力独大,这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
抛开混乱的内部风险控制不谈,从对烟台银行的外部监管来看,大案频发又屡被平息的“奇闻怪事”,难免让人对外部监管部门的执行力度心中存疑。
当地监管部门一位工作人员对此连连叫屈,他告诉记者,不是监管部门渎职,是这家银行根本查不下去,银监局查过好多次,烟台银行从来不买监管部门的账,甚至调研一下账目交易明细,都是百般推诿,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是烟台的重要金融企业,不能太强硬,政府还是以照顾为主”,但这可能也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
一位烟台当地政法系统人士则表示,目前对庄永辉的调查是由省里相关部门直接领导,烟台当地的监管部门主要负责配合调查,但是“下一步不排除会将方向进一步指向当地监管部门的渎职行为。”
有形之手
随着庄、李等高管面临调查,烟台银行的董事会也随之发生重大改组,而恒生银行似乎将是这轮改组的最大获益者。据烟台银行方面证实,恒生将在新一届董事会中获得三个席位,其中包含一名执行董事。
不过,如何处理与烟台市政府间的关系,将继续成为恒生银行在参与烟台银行治理过程中的关键议题。尽管烟台市政府及下属投资平台并不直接持有烟台银行股份,但此次烟台银行人事更迭,却仍由烟台市政府主导。
今年4月,烟台市政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叶文君被任命为烟台银行党委书记、董事长,孙才厚则由董事会任命为党委副书记、行长,决策大印依然握在政府的手中。
对烟台银行而言,这种与当地政府的密切联系,一方面为烟台银行带来难以估量的政策利好,但另一方面却也有可能对烟台银行建立更为市场化的公司治理架构形成阻碍。
相比之下,早有意出让手中烟台银行股份的华电集团则进一步加快了寻找买家的进程。据一位华电集团内部人士透露,目前有意向的买家仍然是山东当地企业,不过意向受让方也提出要待烟台银行此轮洗牌基本完成后,再进行实质性的交易。而华电方面也评估,烟台银行此轮调整将对烟台银行的股权估价产生正面影响,“等一等也有利于华电拿到一个更好的价码”。
不过这位华电集团内部人士也以相当肯定的口吻表示,尽管未来预期正面,但华电没有改变出让股权的想法,“这几年从烟台银行获得的收益实在太低了,继续耗下去毫无意义。现在很多城商行也在进行股权清理,华电脱身出来,再入股别的城商行,或许是更好的法子。”
秦鲁斌向记者透露,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政府都很关心烟台银行,在烟台银行酝酿股东大会顺利完成人事改组程序的同时,当地政府有很多政策正在研究之中,例如支持中小企业发展、风险基金、贷款贴息政策以及担保合作机制等等。这里面除了对地方金融机构的普惠政策,针对烟台银行的政策也会加大倾斜力度,“可能会出台一些倾向烟台银行的利好政策,比如利用烟台银行在烟台当地的网点优势扩大公共便民服务的范围。”
在烟台,自恒丰银行总行迁往济南,其在当地与烟台银行的竞争能力大为削弱,虽各大银行都已入驻,但烟台银行70多家营业网点规模不容小觑,仅今年2月就有四家支行开业,这家银行依然是当地政府眼中的“香饽饽”。
而秦鲁斌则进一步强调新任领导班子的整改力度和决心,烟台银行前五个月贷款发放超过20亿元,超过以往全年的额度。而银行正在计划成立一个独立的战略规划部,在七月会召开董事会,重构银行发展方向,进一步明确各项规章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