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标方伪造质量检验报告供货

　　贵广高铁相关负责人回应，粉煤灰没有质量问题

　　从事铁路建设物资供应11年的彭远金紧皱着眉头，满怀顾虑地在房间里徘徊。
　　“拼了，大不了不干了。”突然，他嘴里蹦出这样一句话。
　　他从文件包里取出厚厚一叠资料，最上面的一沓封面写着“投诉书”。
　　“贵广高铁在混凝土中使用不合格粉煤灰。”彭远金说，这可能严重危及这条正在建设、拟于2014年通车的西南第一条高速铁路的安全。
　　2010年9月，有媒体曝光了贵广铁路粉煤灰质量问题，这让彭远金大吃一惊，因为媒体所曝光的粉煤灰为福建福州联圣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福建联圣)供应。而彭远金所在的郴州跃达环保建设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郴州跃达)正是福建联圣的合同供货商。
　　不过，由于双方价格谈不拢，郴州跃达一直没有向福州联圣供货。福建联圣却伪造了郴州跃达的“粉煤灰质量检验报告单”和“合格证”，从广西两电厂采购粉煤灰向贵广铁路持续供货。
　　“里面肯定掺杂了不合格的粉煤灰。”彭远金以广西两电厂合格粉煤灰的出产量不够供货量分析认为，福州联圣供货的粉煤灰肯定不合格。
　　不过，贵广高铁相关负责人回应说，福建联圣的粉煤灰合格，没有任何质量问题。
　　“他们不仅没有停标停供，反而不断中标贵广高铁混凝土、粉煤灰等建材供应，涉及金额数亿元。”彭远金说，这种造假的企业却获得贵广高铁的“青睐”。
　　记者最新获悉，贵广公司已于2011年10月27日下发紧急开展粉煤灰专项检查的通知。
　　这究竟是一个合同纠纷还是背后另有玄机？记者对此展开了调查。

　　平静：合规的“借壳投标”

　　一切似乎都有某种预兆。
　　在举报人彭远金的印象里，“借壳”这个词并不是褒义词，两年前的那单符合规定的“授权投标书”被人说成“借壳”，这让他觉得很别扭。
　　2009年7月29日，伴随着掌声和欢呼声，贵广铁路有限责任公司在贵阳揭牌成立。这意味着，我国另一条重要的高速铁路——贵广高铁建设进入全面开工阶段，与此同时进行的则是各种物资招标采购工作。
　　2009年6月，铁道部“铁路工程交易网”上发布“有关贵广高速铁路甲控物资粉煤灰包件招投标通知”，向社会企业招标“粉煤灰”。
　　粉煤灰，一种建筑原材料，因能改善混凝土的和易性、减少热能膨胀性及显著提高抗渗的能力，在目前高速铁路的建设中被广泛使用。
　　然而，一旦使用了劣质粉煤灰，则会降低混凝土强度，甚至造成膨胀和裂缝
　　对于造价近千亿、全长857公里、设计时速已上调为300公里/小时的贵广铁路来说，细细的粉煤灰能否达标关系紧要，而招标则是第一道关口。
　　按照《铁路建设项目物资设备管理办法》等有关条文规定，铁路建设物资投标人需具有投标资质、固定货源等必要条件。
　　而彭远金所在的郴州跃达公司恰恰具有这样的条件。据新快报记者调查，郴州跃达公司先后为武广高铁和广东乐昌峡大坝的高性能混凝土供应所需粉煤灰。彭远金系该公司西南区域销售主管。
　　这主要是因为其采用的华润电力鲤鱼江电厂的粉煤灰质量过硬，同时该公司的优良资质和精加工粉煤灰的质量信誉，使得郴州跃达成为了贵广高铁部分粉煤灰包件的供应商。
　　但有意思的是，彭远金的郴州跃达公司鬼使神差地没有参与投标。
　　“当时没有投标资格的福州联圣找到我们，说他们铁路上有关系，即使我们投标也中不了，就说不用我们投标，叫我们给他们一个授权投标书，他们中标后用我们的货源。”彭远金说，这就是当时不参与投标的原因。
　　根据铁路物资招投标有关规定，没有投标资格的厂商可以使用代理授权投标书进行参与投标，这是符合有关规定的。行业内称为“合法借壳投标”。
　　参与投标的项目是中交二公局C09包件的粉煤灰，共计14万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福州联圣确实中标了，且每吨中标价为360元。

　　暗流：谈不拢的供货价格

　　得知被授权的“福州联圣”中了标，彭远金说当时确实激动得彻夜未眠。
　　“在我们看来，他们中了标，货源是用我们的，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彭远金这样形容当时的内心感触。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经过平静的招投标及中标后，则出现了暗流。
　　根据新快报记者掌握的“贵广铁路有限公司文件——贵广物设【2010】146号”文件显示，贵广铁路第三批甲控物资招标(招标编号GGJK2009-01，包件C09)于2009年7月5日在铁道工程成都交易中心进行。
　　福州联圣被评标委员会推荐为中交二公局贵广铁路粉煤灰中标供应商。
　　文件中着重提到：“福州联圣公司投标承诺代理的粉煤灰厂商是郴州跃达公司产品，跃达公司为湖南华润电力鲤鱼江有限公司粉煤灰承包商。”
　　这意味着，福州联圣必须使用郴州跃达提供的粉煤灰，无论最终价格多少，都必须使用来自有资质的授权商的原料。
　　但在随后的价格商谈中，这些所谓的“承诺”都变成了一纸空文。
　　彭远金说，福州联圣中标后，福州联圣董事长黄开枢立即联系了自己，“当时我在深圳出差，他打电话给我，说自己中标了，商谈最终价格。”
　　福州联圣董事长黄开枢也向记者证实了此言，他说，当时确实主动找到了彭远金商量价格。
　　彭远金告诉新快报记者，经过双方商谈，最终确定一级粉煤灰320元/吨，二级灰290元/吨。
　　然而，突变的事情却如暴风雪般袭来。
　　“谁知道过了元宵，我去找联圣准备签合同，他们反悔了，要求每吨灰都降30元”，彭远金说，这个价格他们无法接受。
　　彭远金说，灰源出自湖南郴州鲤鱼江电厂，距离施工地有800公里的运程，刨去运费后每吨只能赚十几块，这让他们觉得委屈。
　　至此，郴州跃达公司与福建联圣公司的价格谈判，不欢而散。

　　爆发：伪造的“质检报告”

　　价格谈判不欢而散，叫彭远金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未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会接踵而来。
　　“我想价格谈不拢，他们暂时应该也不会要求供货，还会继续找我们谈的。”彭远金说。
　　不过，事情并未往他所说的方向发展。
　　2010年9月，有媒体曝光了贵广铁路粉煤灰质量问题，这让彭远金大吃一惊，因为，媒体所曝光的粉煤灰为“福州联圣”供应。
　　“吓出一身冷汗，我们没有给他们货源，他们怎么去供应的呢？”彭远金说。
　　事后，彭远金得知，由于价格无法谈拢，福州联圣擅自违约使用了其他电厂的粉煤灰源。
　　此前有媒体曾跟踪福州联圣运送粉煤灰的车辆，发现福州联圣最终使用了桂林永福电厂和来宾电厂B厂等电厂提供的灰源，但它们不在贵广铁路合同范围内，且未被相关机构认定合格。
　　在新快报记者采访中，贵广公司负责招投标工作的物资部副部长陈伟德也确认灰源确实没有来自投标承诺中的“郴州跃达”。
　　记者查阅相关规定发现，粉煤灰属于甲控物资，必须进行进场质量控制。施工单位要审核进场的粉煤灰质量证明文件、按规定进行质量抽样检验，监理单位也需监督取样检测并平行检验。
　　而根据铁路物资供给规定，中标方现场交货检验时，必须随带“质量检验报告单”及“产品合格证”两样东西，缺一不可。
　　彭远金说，授权商郴州跃达从未给福州联圣出具过这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然而，新快报记者却获取了一份盖有“郴州跃达”公章的“质量检验报告单”及“合格证”。
　　“那个是假的，伪造公章，伪造重要质量检验报告。”彭远金告诉记者，公司从未出具过这两份质量报告。与此同时，在福州联圣出具的报告单上，也露出了蛛丝马迹。
　　在两份报告单上，出具人均为郴州跃达，填报人“祁利利”、审核人肖珍发。
　　新快报记者随后向两名填报人求证时发现，审核人肖珍发从未签署过这个单子，而郴州跃达也没有一个叫“祁利利”的员工。经调查发现，郴州跃达公司另有一位工作人员名为邝利利，并非报告上所写的祁利利。
　　“他们造假，将‘邝’误写成‘祁’字了。”彭远金说。

    遮盖：离奇的“处罚文件”

　　2011年10月28日，新快报记者与彭远金一起来到位于贵阳市的“贵广铁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贵广公司)，实名举报福州联圣公司伪造质检合同，涉嫌使用劣质粉煤灰一事。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贵广公司物设部副部长陈伟德见到彭远金便与其发生了激烈冲突。
　　“你爱到哪里告状，就去哪里告状，简直是胡搅蛮缠。”陈伟德这样对彭远金说，而彭远金则大吼：“你们简直是置法律而不顾。”
　　争吵无果，彭远金破门而出。
　　随后，记者亮明身份正面采访了陈伟德。陈伟德说，福州联圣确实伪造了质检报告及合格证，也并未使用郴州跃达的粉煤灰，但均给予了处罚。
　　但有意思的是，这次处罚一并处罚了“郴州跃达公司”。
　　根据新快报记者掌握的《关于对福州联圣建材有限公司和郴州跃达环保建材有限公司粉煤灰供应有关问题的处罚通报》显示，“经查实，福州联圣中标后，未按投标承诺购买跃达公司粉煤灰而是直接在湖南华润电力鲤鱼江有限公司购买粉煤灰，所提供的粉煤灰产品合格证及出厂检测报告均为‘跃达公司’出具，福州联圣公司从未向中交二公局陈述粉煤灰供应渠道发生变化，故意隐瞒事实，存在欺瞒行为。”
　　但新快报记者调查发现，这份所谓的“经查实”似乎“并未查实”，处罚文件显示，福州联圣只是越过郴州跃达公司直接从鲤鱼江电厂购买了粉煤灰，但广州铁路(集团)公司鲤鱼江车站出具的证明显示“自2010年3月3日起，鲤鱼江车站从未发运过粉煤灰。”
　　另一个发货车站，广州铁路(集团)公司木棉桥车站也出具了证明，证明福州联圣自2010年到2011年10月28日从未在车站发运过粉煤灰。
　　仅能运粉煤灰的两个车站均给予了否认，这与贵广公司处罚文件上的“货源”再次矛盾。
　　那么，福州联圣是否运用汽车运输了粉煤灰呢？彭远金斩钉截铁地说：“按照当时360元/吨的中标价格，如果使用汽车运输，每吨运输费用就高达400元，可能吗？”
　　另一方面，处罚文件中一并处罚了“郴州跃达”，原因是：“跃达公司与湖南华润电力鲤鱼江有限公司承包合同于2009年3月1日终止，跃达公司故意隐瞒终止合同真相，仍然于2009年6月20日对福州联圣出具投标授权书，存在欺瞒行为，负有连带责任。”
　　但彭远金觉得，这是“无理处罚”。彭远金向新快报记者出具了“鲤鱼江电厂的粉煤灰包销协议。”协议写明，2009年5月18日，郴州跃达与之签订了10年的粉煤灰代理包销协议。
　　由此看来，贵广铁路有限公司的处罚文件至少有两处存在明显失实。

　　揭底：未上黑名单的厂家

　　贵广公司物设部副部长陈伟德说，最终决定停止福州联圣与郴州跃达3个月的投标资格。
　　根据铁路招标相关规定，为保证铁路建设质量安全，对造假等违规企业实施黑名单制度。但新快报记者调查发现，在铁道部的“铁道工程交易中心”的违法违规物资供应不良记录里，并无福建联圣相关处罚记录，其也并未上铁道部的“黑名单”。
　　福建联圣似乎有这样的“能量”。在2010年9月17日18时55分，福州联圣董事长黄开枢发给彭远金的短信中写道：贵广铁路公司的朋友已经把局面控制住，接下来只是走过场而已，希望您能帮忙圆场，酬谢问题到郴州细谈。
　　事实上，根据《投标法》、《采购法》以及铁道部有关规定，一旦发现伪造“质量检验报告”应给予严重处罚，并暂停使用其供应的货源。
　　但这些在本次事件中均未得到处理。记者向贵广公司询问为何还在使用“不明来源”粉煤灰时，陈伟德说，粉煤灰质量合格，就可以使用。
　　但这样的说法，遭到了业内人士的否认，一名长期从事在铁路招投标一线的铁路职工表示，伪造合格证不单单是违规行为，这已经触犯了法律底线，属于违法行为，应该给予查实、停货、停标，录入黑名单系统。
　　然而，福州联圣至今仍然承接着贵广铁路公司辖区内的项目，少则几千万多则上亿元。
　　与此同时，记者向贵广公司询问，为何没有主动向郴州跃达公司核实粉煤灰质检报告真假时，陈伟德说：“我们无法验证投标过程中的质检报告真伪。”
　　他补充说，企业厂家的质检报告其实无所谓，最主要的是铁道部门最后的质检报告。
　　这样的说法同样遭到了业内的驳斥，“厂家的质检报告是首道关口，怎么可以说无所谓，这牵扯到资质问题，要重点审核。”一名铁路干部这样说。
　　而按照《铁路建设项目物资设备管理办法》规定，合格证书、质量保证承诺(包括产品质量保证期和产品缺陷召回、经济损失责任赔偿的承诺等)、外观质量必须按规定进行严格检查验收。

　　质疑：粉煤灰究竟合格吗？

　　在新快报的采访过程中，无论是贵广公司安质部副部长杜刚还是物设部副部长陈伟德，都不断向记者提及一点：“即使厂商出具了假的质检报告，但福州联圣的粉煤灰肯定合格，没有任何质量问题。”
　　而彭远金则坚持“粉煤灰不合格”，“我们也调查过那个厂家，他们电厂的粉煤灰筛选后能产出级别的不到300吨，其余都不达标，那怎么保证14万吨供给？里面肯定有掺杂不合格的粉煤灰。”
　　无独有偶，据此前媒体报道，桂林永福电厂工作人员班正宁当时向媒体介绍，该厂每天大约能够生产1500吨的粉煤灰，经过筛选后确实只能产出级别灰不到300吨，其余的均为不达标的粗灰。
　　他同时向媒体透露，永福电厂的粉煤灰质量不太稳定，烧失量经常性偏高，在当年的几次检测中，基本上都在12%以上。
　　而记者询问该厂的粉煤灰能否达到贵广高铁的供货要求时，班正宁谨慎地告诉记者，如果贵广高铁对稳定性要求较高，永福电厂的粉煤灰恐怕很难保证质量。
　　不过，这些被媒体曝光后，贵广公司也展开的调查，据安质部副部长杜刚及安质部工作人员介绍，事件曝光后，铁道部曾派专员前往施工地，与贵广公司安质部人员一起进行了产品检测。
　　检测结果为：“质量全部合格，可以用作高铁建设。”
　　然而，彭远金对这样的检测结果至今深表怀疑，“电厂工作人员都说难达标，他们却得出达标的结果，我表示质疑。”
　　彭远金告诉记者，如果福州联圣按照招标合同，从郴州和娄底长距离运输粉煤灰，要花费更多的物流成本，利润空间被大大压缩。但如果从桂林和来宾采购，则可以扩大其利润空间。